十六

風吹過去了,陰霾也吹過去了,天空又回到明淨。我和奧蕾利亞的愛的天空也回歸澄淨。

我們好像是兩片樹葉子,墜入一個無比深的深淵,一直墜下去,墜下去,………

奧蕾利亞把一個廿六歲少女所能有的熱情,儘量擲在我身上,她雖不歡喜屠格涅夫,但她卻用他小說裡少女的感情來愛我。她不僅愛我,也愛我的一生坎坷遭遇,傾倒於我卅三年來的不幸。對於一個被滅亡的民族,她有一種發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

當我們互相傾訴自己民族的悲運時,我們互相抱著哭泣了。我們分不清眼淚裡摻雜的是同情,還是愛情;這擁抱是痛苦,還是幸福。這或者不是一個人擁抱另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擁抱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擁抱另一個國家。

我們的經常娛樂是散步。

緩緩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大多是人跡稀少的幽靜空間。這時,一切塵俗騷囂聲都從耳邊消失了,全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的腳步的聲音。

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憶的月夜裡,我們在冷僻的街上散步。大月亮由遠遠的大森林後面升起,襯映著密扎扎的針葉樹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月光照在希臘教堂的藍色圓頂上,閃射於它的米黃色牆上,灑落在晶白色的雪地上,顯得無比的華艷而安靜,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別多,這些洋溢著基督福音的古羅馬風格的建築,把迷矇的倒影描畫於雪地上,使我們感到一種莊嚴的和平。

月光摟著奧蕾利亞的美麗身條,撫著她明亮的臉,明亮的眼睛。她在銀光中爽朗的笑著,笑聲攪拌著月光。她笑著銀色的月光之笑。

這樣的月夜裡,我們的散步,有時要延長到深夜一點。這時,已是春季,天氣不太像冬季那樣冷了。夜越來越沉,我們的話語,也越來越少,大部份時間沉默著。雖無一語,只要兩條溫熱的身子不時接觸,我們就感到無限快慰。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著我;四隻眼睛在月光中纏在一起,每一隻眼睛裡都閃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環山,中間是盆地,城裡不少高坡。有些街作波浪形的起伏,地上積有幾尺深的厚雪,凝凍而光滑,上坡時很費力。按體格說,我遠比奧強悍,自然該我攙扶她。可她總喜歡扶持我,好像一個年輕母親扶助一個才會走路的孩子。她這樣做,完全出於一種母性的本能,極其下意識。她的溫柔與暱愛感動了我,我不忍拂她意思,只好順從著。這樣,每次上坡,只要她一伸手,我就得像孩子似地把身子湊過去。她看我這樣,楞了一下,旋即像從夢中驚醒似地,笑著把手遞給我。那神情,似乎是向我招手道:

「上來啊,好孩子!」

身子被挽在她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似晨星,靜極了,比古廟還靜。每一家的門深扃著。暈黃的燈光從「雙重窗戶」內透出來,偶然雜著曼陀鈴隱隱的聲音…………

「唉,為什麼我們要存在呢?」一個思想閃過我的腦際。

「親的,別出聲,摟緊我吧!」一個思想似乎閃過她的腦海深處。

一剎那間,附近燈光與曼陀鈴聲彷彿都隕滅了。

……………………………………

氣候的變化,有時並不影響我們的散步。深夜,狂風如萬千虎豹般怒吼著,狂嘯著,瀑布般沖洗著我們,擊打著我們。我們依然互挽著腰肢走著,稍稍低下頭。夜是獰惡的、無光的,我們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裡,足步在奔騰澎湃的波浪上行走著。風不斷咆哮著,這種風,只在靠北極的地帶才有,俄文稱「佈亂」,日文叫做「大吹雪」。它從北冰洋憤怒地衝來了,聲音是令人發抖的可怖。我們的腳步聲完全沒入大風中。我們不能說什麼,只能全力互挽著前進。整個世界好像已經崩潰了,只有我們兩個還活著。

我們是唯一的活在風裡的生命!

「嗚,嗚,嗚,嗚,嗚,…………」風怒號著,暴叫著…………

我們突然站定,互相望著,忽然對笑了。

………………………………

離開了奧蕾利亞,我一部份時間常消磨於啤酒店。除了喝啤酒,我似乎覺得再沒有事情值得我做,誘惑我做。圖書館已經很少去,我開始討厭書本。

當紅色的酒液滑過我的嘴唇時,一種大麥的香氣激盪在空氣裡,連我的汗毛孔內似乎也流出一種芳香。酒液經過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中,全身變得異常溫暖,而柔適。高粱酒或伏特加所給人的溫暖,像一顆急性炸彈,猛然在人身上爆炸開來,剎時間,體溫漲到高度。啤酒所給人的溫暖是慢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漸漸將人體溫升高起來。

一面喝啤酒,我一面凝望窗外的遠方。

冬季,過度的凜寒使冷氣結成一層透明的形體如白霧,本地人稱之謂「杜曼」。它到處張掛著,不斷散灑著奶白色的粉末子似碎鹽,又似小雪珠,落在人臉上,比針刺還痛。冬天的陽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時,每天只不過照射兩小時左右。寒冷鎮壓了一切。遠遠的,在「杜曼」所網覆下的森林與山嶺之海裡,渺渺茫茫地浮現著一片乳白色。狂風吹過,林海就抖動起來,那為「杜曼」所糾纏的樹梢,立刻變成無數隻銀獅子。望著,望著,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迷惘,疲倦。「我就是這樣支付自己的生命嗎?」我自己問。

現在是春天了,雪已開始溶化,樹木漸漸透出綠色嫩芽,向人預告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季節。遠方「杜曼」的白色網已經沒有了,群山群樹的尖梢閃耀著棕色陽光。街上行人更多了。「這就是春天嗎?」我問自己。

四周一陣陣囂雜聲響起來,令人感到沉悶。我好像是隱藏在罐頭裡。

我重新舉起高高酒杯。

……………………

我之厭惡書本,不斷接近啤酒,這預示:另一種心情開始干擾我的生活。

那個明天的「明天」,渺茫的「未來」,像一個奇異彪巨的精怪,漸漸的,從瀰漫的「杜曼」後面,從發軔溶解的化雪聲中,慢慢的,由一片朦朧變得清晰了,正在遠處山間林海中浮顯,站直了,向我緩緩走來。不管我怎樣緊閉眼睛,仍聽見牠的腳步聲。

是應該聽見牠的足聲的時候了。

三個多月來,我把自己靈魂深深埋藏於一種夢境中,為了抵抗現實生活的空虛,正如我在街上走時,將頭緊緊裹在皮大衣高高水獺領子內,為了防禦四周冷風與嚴寒。然而,有時候,一個行路者,仍不得不從領子內抬起臉,凝視前面物象,同樣,我的祕密靈魂,此刻也不得不注意前方——未來的一切。於是,我聽見上述腳步聲,瞥見那個巨大精怪。經驗一貫告訴我:不管你怎樣努力,你總不能把你生活絕對單純化,單純的享受、消磨、支付生命,特別像我這種人。一大堆「複雜」永遠守著你,你能暫時讓自己「單純」一個時期,卻無法永恆如此。從並不單純的變化中,我掙扎著,設法讓我和奧的性靈享受納入一條單純軌道,這樣,我畢竟能單純的消受夢幻幸福了。但「複雜」仍等著我,它和那個精怪是孿生子。

怎樣才能叫我們夢境與這對孿生子和睦相處,和諧一致呢?

假如「他們」忽然屹立於面前,向我們要求什麼,(這種要求完全是合理的),怎樣回答「他們」呢?

第一次,我對自己環境,作了一次清醒而深邃的分析。

我們這個世界,永遠是一個混沌而矛盾的世界。我們的時代也是。我目前暫時棲身的國家,也是。曾有一個時期,它並非如此,一種似乎能夠統一全人類精神狀態的偉大信仰,把一切混沌澄清了。有好幾年,人們完全擺脫了心靈的矛盾。當時,我雖不在這兒,可我卻在另外空間,呼吸到它的和諧氣息。但一九二五年以後,特別是這幾年,情形越來越變了。馬雅可夫斯基對準自己太陽穴所發的鎗聲,是一個信號,象徵新的混沌又將肇始。千千萬萬曾為這個國家流血淌過汗的人,被流放,被殺戮,被投入牢獄。許多純潔的靈魂,又恢復了矛盾的精神天地。在這種氣氛下,我和奧的感情,前途,只要我們一想起,就不免蒙上一層暗影。如果是十年前,我們儘可自由結合,把短暫夢境化為永恆,這兒的客觀環境,幾乎完全是讚許的。可現在——

單單我們的愛情享受,再往後拖長了,鮮明惹人耳目了,可能就會遇到困難,至於永恆結合,更少可能。先不說我的身分、處境,就拿她說,這幾年裡,現實力量本身,就又漸漸恢復傳統對她的壓力。老一輩俄國人從未忘記,他們是波蘭的征服者。這種高傲的「主人」意識,隨著目前形勢發展,在新的一代也產生影響。要談這些,三天三夜,也談不完。只要說明一個事實就夠了。八年後,那一紙德蘇互不侵犯協定,就進一步證實了,目前她所感受的一切。這個號稱最進步的國家,卻和希特勒合作,共同又一次瓜分波蘭。這一殘酷事實,在我和奧相愛時刻,雖未顯露震動人心的跡象,但植根於大斯拉夫主義精神中的許多蛛絲馬跡,早已被我們——也被這個國家的許多人,所敏感了,而且,形成一種違背它的立國精神的社會勢力了。情形如此,作為一個曾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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