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這些日子,我們的快樂是無窮無盡的,我們的幻想也是無窮無盡的。環繞四周的,似乎永遠是南義大利的可愛陽光與鴿子,我們忘記了北歐的嚴厲的冬季,以及沉重的風雪。

有一晚,我在奧蕾利亞家裡談到八點鐘,正想回去,忽然響起敲門聲。

「這樣的晚上,會有誰來呢?」我心裡詫異著。

奧蕾利亞去開門。

一個年輕女郎和她一同跨入客堂。

女郎向老婦人招呼著。她望望我,雖然不認識,卻輕輕點點頭。我向她還了禮。

「這是葉林娜小姐,學校裡的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奧蕾利亞給我們介紹著。

「我早聽見奧蕾利亞提起林先生了,今天能夠遇見您,我覺得很榮幸。」

葉林娜嬌媚地笑著說。

我仔細端詳了這個陌生女子一會。這是一個典型的俄國少女,有著健壯的身子,高高的身材。從某種觀點說來,她比奧蕾利亞要艷麗得多。她的深眼睛炯炯逼人,大嘴唇比罌粟花還鮮紅,豐腴的臉上塗飾了濃厚的脂粉。她的唯一缺點;也就是她的唯一優點,太妖艷,太俗麗。和奧蕾利亞比較起來,她顯得缺少靈韻、秀氣;這好像兩幅畫,一幅雖然充滿富麗堂皇的色彩與線條,但涵意太淺薄、空虛。另一幅色彩線條雖然沒有前者華艷,卻洋溢著活潑潑的生命,超然的神韻。

從談話裡,我看出來:這兩個少女交情很深、很厚。我太愛奧蕾利亞,凡是她覺得美好的、可親的,我自然也覺得美好、可親。因此,葉林娜既是她的好友,我當然也得對她表示出尊敬與禮貌。

葉林娜關於時髦事情,顯然知道得頗多。凡是在托木斯克上演過的歌劇、電影與戲劇,她大都記得爛熟,如數家珍,滔滔向我們談個不停。某些方面,她還影存舊俄貴族的習慣,對於目前所處的這個時代與環境,她並不能透澈瞭解。

談到美國好萊塢的一些電影明星,葉林娜說她特別崇拜雷門諾伐羅和克萊拉寶。前者是著名小生,後者則有「熱女郎」之稱。

「啊,雷門諾伐羅的戲;真是演得不錯,太好了!太動人了!」

「怎麼個好法呢?」我半開玩笑地問。

「啊,太好了!這種好是說不出的!您只有看了他的片子,才能感到這種好!」

我笑著問:

「真是這樣好,好得說不出麼?」

「嗯,真是這樣!您大約沒有看過他的片子吧?」

我說:我不僅沒有看過雷門諾伐羅的片子,就是其他美國片子,我也看得很少。一生中,我所看的美國片子,大約不會超過五六部。

我沒有告訴她:在我過去那種生活中,根本就沒有看電影的時間。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瞪住我,好像是聽到公雞生蛋,黃牛上樹一類的驚人消息。

「啊,太可惜了。好萊塢片子太好了,您為什麼看得這麼少呢?」

我笑著說:

「看好萊塢片子所給予我的快感,還不及看野狗在街上搶骨頭呢!第一,看一次電影太麻煩,我過去的生活不容許我這樣做。至於看狗搶骨頭呢,那就簡單得多了。第二,我覺得電影上的一些場面,其生動程度,遠不如狗搶骨頭。我剛才不是告訴您,說我一生只看過五六部美國電影嗎?但那幾次花費兩小時坐在電影院裡的效果,遠不如我平時花五分鐘在街頭看狗打架有趣哪!」

「看狗打架有什麼趣味呢?」葉林娜好奇地問。

「啊,太好了!太好了!……」

「究竟怎麼個好法呢?」

我故裝神秘的道:

「啊,太好了,這種好是說不出的,正像您看著風流小生雷門諾伐羅的片子一樣,只有您自己上街去看,才會明白。」

說到這裡,我仍保持巴斯開登式的「冰面」,奧蕾利亞在一邊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葉林娜似乎仍沒有聽明白我的話中有話,一直露出猜不透啞謎的苦悶神氣,並且不斷喃喃的道:

「看狗搶骨頭究竟有什麼好呢?……嗯,有什麼好呢?」

老婦人看見自己女兒笑,也跟著笑,其實她和葉林娜一樣,並沒有真聽懂我的意思。

這一天談話,便在好萊塢電影與狗搶骨頭這兩個話題中結束了。

葉林娜不僅崇拜好萊塢的電影,也崇拜好萊塢的生活。其實,她看這種電影機會並不多,對美國生活真象知道得也有限。儘管這樣,她雖住居西伯利亞鐵路支線上的一個小城裡,一顆心卻一直在巴黎、紐約盤旋著。她從國外寄入的一些報紙上、雜誌上、以及本地大百貨店的玻璃窗中,收集得一些時髦智識,又在我們面前搬弄。一天到晚,她總是歡喜蹦蹦跳跳的,像壁爐裡的火頭一樣,滿身放射著活潑的火苗氣味。——凡此種種,在以後的接觸中,我全看出來了。

對付這種愛時髦的女子,我的唯一祕訣,就是「敬鬼神而遠之」。如果不能「遠」呢,就說說笑話:如狗搶骨頭之類。

我很體諒奧蕾利亞和這個時髦女子的友誼。在她這樣的年齡,由於同事關係,感情用事應該盛於理智的。

愛花的人,自然也愛葉子,主因是,葉子常與花接觸,風一起,葉子和花就會擁抱在一起;在葉子的身上,也有花的影子。

有時,我也願意與葉林娜接近,就出於這種「花葉哲學」。從我看來,她和奧蕾利亞的關係,有點近於葉與花的關係。

這時,我幾乎每天總要去看奧蕾利亞。看她,幾乎已成為我每天的老功課。我多半是在下午六點鐘以前看她,這時候她已從學校歸來,吃過晚飯了。

我去的時候,她們多半正在喝飯後咖啡。這樣,我便可以加入,而不感拘束。

有一天,在照例的時間,我照例去看奧蕾利亞。

她不在。

她母親在樓上找東西。

只有葉林娜獨坐在客室裡烤火,正看一本電影雜誌。

她告訴我:鄉下來了一個親戚,奧蕾利亞陪她到「巴尼亞」(浴室)去了,過一會就回來的。

我聽說奧不在,立刻從桌上拿起帽子。

「哼,奧蕾利亞不在,您連一秒鐘也坐不住的!」葉林娜含譏帶訕的說。

我微微紅著臉,對她解釋: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約會等我。

「哼,還有一個約會!那您又幹嘛到這裡來呢?」她冷冷說。

我不得已,只好放下帽子,笑著招架道:

「啊,您的嘴巴真厲害!我不走,成不成?」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聳聳肩,冷冷道:

「咦,您這個人好奇怪!您走不走,是您的自由,與我有什麼相干?」她賭氣把臉轉過去,看壁上那張顯克微支畫像,故意不理我。

情形這樣僵,僵得出於我的意外。我只好屈就她,故意開玩笑道:

「喔,喔,葉林娜生氣了。葉林娜生氣了。明天托木斯克日報社會欄有頭條消息了。消息一定會這樣寫:昨晚六時二十三分零五秒,T中學天才教員葉林娜女士因故突然發怒五分鐘,消息傳出,全城人心惶惶。蓋女士每次發怒,均預報必有奇災異禍。猶憶女士某次發怒後,W村曾發生瘟疫,死牛數百頭。又某次發怒後,虎列拉突襲本城。——」

「夠了,夠了,您別再亂扯了。」

她笑了起來,用媚眼狠狠瞪了我一下。

我也笑起來:

「中國民間有一段故事,說有一個人一生氣,天立刻塌下來了。幸虧您剛才是假生氣,否則,托木斯克非鬧地震不可,至少也要鬧霍亂。」

「亂扯!亂扯!冬天也有鬧霍亂的?」她諷刺我。

「冬天自然也有霍亂:那叫做『葉林娜式霍亂』!」我笑著說:「這種霍亂不會叫人死,只會叫人傷腦筋!」

「您真是胡說!胡說!」

她笑著罵我。

我看她消了氣,便和她東扯西拉的漫談起來。我們從紐約百老匯談到月亮上的阿爾平斯河。從她衣服上的花邊談到倫敦的霧,從瑙瑪希拉(美國電影女明星)的頭髮談到希特勒的小鬍子。

她的談話好像公子小姐們乘汽車兜風,隨興所之,漫無標的,非兜得精疲力竭,絕不煞車。

我陪著她亂「兜」,自然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但是,為了想見奧,我只得把黃蓮當做白糖,硬往肚子裡吞。

這種「兜風」,我本只想敷衍她一下,就走的;後來,不知怎的,不經意中,竟和她「兜」了很久。這原因,第一,是因為奧蕾利亞的母親下樓來了,我不能不陪她「聊聊天」;第二,是因為怕葉林娜發生誤會,以為我是故意敷衍她,因此而對我真正發生反感,到奧蕾利亞面前說我閒話;第三,(這實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渴望見奧一次。我之所以和葉林娜閒扯,全為了等奧,閒扯得越久,我自己似乎覺得所蒙受的犧牲也越大,如不能見到奧,我就覺得太不合算,彷彿做生意折了本。這樣,越談著等奧,奧越不來,越不來,也越等,便消耗了許久時間。

談了很多,後來,老婦人實在疲倦不過,便先去睡了。她要我們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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