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從這一天以後,我們的友誼進展到一個新階段,一個高得不能再高的階段!

我們的快樂可不必提了。這種快樂,人只有在一千次夢裡,或許偶然能碰到一次。但我們現在是天天碰到,時時碰到。我們不僅是碰到,並且還緊緊把它捉住了,使它像哈叭狗似地留在身邊,寸步不離開我們。而在這隻狗的頸項上,有一根牽在我們手上的繩子。

奧蕾利亞的話並沒有說錯,她的性靈像是一座埋藏在深山的金礦,遇見了我,才完全被開採出來。一點也不假,自從和我交往以後,她一天比一天更透明了,一天比一天更敏感了。

我呢,也一天比一天的,發現了她的本來素養、學識和能力。

她的文學才賦,很快的被我認識了。她的一些詩實在寫得不錯。

她還有音樂稟賦。

那是一個下午,我事先沒有通知她,就去拜訪了。

進了門,我聽見了一片音樂。

一陣極美麗而纏綿的吉他聲激盪在樓上。

我停下步子,笑著輕輕告訴老婦人,要她暫別聲張,別驚動樓上人。

她笑著答應了。

我輕輕走上樓梯頂層,停下來,斜倚住樓欄桿,身子微微後傾,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我閉上眼睛。

一陣震顫的弦聲不斷流瀉出來,如一條條閃電,亮耀於我的聽覺的暗夜裡。它琤琤琮琮的激響著:有時如狂風吹捲起的浪花,衝激起萬點銀珠,又倏然如流星雨般消失;有時如幽咽泉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錯綜山石,和平的舒徐的流下去,緩慢極了,也安靜極了,一點也不慌忙……

這夏威夷島的簡單樂器,傾倒出最原始也最熱烈的情感。絃樂聲是單調的,樸素的,不雕飾的。然而,就在這種聲音裡,旋滾著一種深沉而最粗獷的情愫——奏樂者的情愫,人類的情愫。每一個聲音,全叫我呼吸到奏樂者的靈魂的抖顫,迴漩,舒展。……

當音調轉折而延長時,樂聲描畫出一種弧形的浪紋,有點像海洋作深呼吸時的起伏線條。這浪紋一波一波的低下去,低下去,又突然升起來,升起來。樂聲好像一隻木筏子,把聽者輕輕載過搖籃似地水面,搖過來,搖過去,這時,人的情緒便像孩子手掌裡的一隻橡皮球,一會兒被壓成一團,一會兒,又被放鬆,以致挺然膨脹起來。

聽著聽著,我忘記自己,更忘記自己是在靠北極的一座中世紀古城內。我覺得似乎是在一片熱帶海島上,一些褐黑色皮膚的土著少女環繞著我,跳夏威夷土風舞,由吉他伴奏。

不知何時起,樂聲忽然停止了。樓梯口出現了奧蕾利亞。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膀,笑著道:

「好孩子,你幹嗎傻站在這兒?——你在想些什麼?」

我搖搖頭:

「我什麼也沒有想。我在聽你的音樂!」

一上樓,我就半帶氣惱半開玩笑的問她:

「你會彈吉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

「看,你這個人!難道凡是我所能做的事,都該告訴你?」

「你別的事情可以不告訴我,但會彈吉他這件事,卻不該隱瞞我。」

「為什麼?」

「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愛音樂嗎?」

「可是我的吉他彈得太要不得了,給你聽見,不僅不會引起你的美感,並且還會引起你的反感。」

「何以見得?」

「你看,你剛才一聽見我彈吉他,就嚇得不敢上樓了!」

我笑著道:

「不是我嚇得不敢上樓,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迷得不認識樓梯了。真的,我剛才倒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夢見我到了夏威夷島,許多土女在跳著夏威夷舞,你在一邊彈吉他伴奏!…」

她聽了,有點生氣了。

「是的,高貴的林先生,在您的高貴的眼裡,我們自然和夏威夷島的土女差不多!」

說完了,她故意跑到窗邊,不再理我。

我跑過去,輕輕把她擁在懷裡:

「噢,你真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早已說過了,我不過做了一個夢!哦,夢!夢!你又何必當真!如果你真是夏威夷島的土女,那只有在一個條件下才有可能,就是:我必須是土男!」

接著,我又向她賠了無數個不是,說明我是偶然失言,純粹無心,請她千萬別見怪。

她抬起頭,噗嗤笑了:

「誰又見怪你了!我不過是嚇唬嚇唬你!我看你老是三句話不離夢,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我故意向你潑了這點冷水,叫你醒醒!」

她說完了,我們都笑了起來。

接著,我們便談起吉他。

她說她彈了六七年了,是媽媽教她的。母親不僅善歌,工鋼琴,還彈得一手好吉他。她自己學會後,它一直是她寂寞中的好伴侶。特別是在冬季,在寒冷的晚上,一彈起吉他,她似乎就可以呼吸到熱帶的帶鹹味的駘蕩海風,火旺的太陽光,使她暫忘記北國的寒冷。

她一共有三隻吉他。其中最大的一隻,是從一個可紀念的地方得來的,有著名貴的歷史,它的杏紅色的明亮軀幹幾乎高及她的胸部。它是她父親買了送她的,那時她還很小,父親說:等她大了,好讓她學著彈。……

說著說著,她眼圈子有點紅起來。

為了驅除她心頭的哀怨,我請她為我彈一曲。

她搖搖頭。

我再向她請求。

她仍堅決不肯。

她有點傷感的說:

「當我最寂寞最苦惱的時候,我才彈吉他。當我的靈魂最怕冷的時候,我才彈吉他。你來了,我還有什麼寂寞苦惱呢?我還怕什麼冷呢?你就是我的熱帶,你就是我的夏威夷海風。」

她停了停,攬住我的頸子,面對面,溫存我道:

「你來了,我為什麼還親近這一片乾枯木頭呢(指吉他)?讓我親近你不更好嗎?對於我,你的話語比吉他的弦聲是美麗得多了。你的嘴唇就是最好的兩條琴弦啊!」

說完了,她當真又彈起吉他了。不過,這一回代替吉他的是我的身子,我的嘴唇就是弦;她呢,也用紅唇代替手指,再度彈起夏威夷音樂。我似乎又呼吸到熱帶的海風,和高高椰子樹的氣味。

這樣,當我面,她再不願彈吉他。

另外一個日子,我緊緊逼她:

「噢,為什麼你當我面,總不喜歡彈吉他?你不是知道我非常愛音樂麼?」

她不答。

我又追問她。

她被我問急了,抬起頭,用大大藍眼睛怔怔的望著我,望了許久,才嘆息道:

「生命本身不是比音樂更可寶貴麼?我們現在所享受的是生命本身,不是代替生命的任何符號!天知道,生命是多麼短促啊!」

說完了,她哽咽起來,撲倒在我的懷裡。

我用最溫柔的聲音,把她的名字喚了一百遍,嘴唇貼住她的耳朵。

我用凡是一個熱烈的情人所能說的熱烈的話,來安慰她,溫存她。她臉上是露出微笑了,但我從笑容裡面看見陰影。它叫我打寒噤。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憤世嫉俗的消極態度,已漸漸傳染給她。她不僅接受了我的感情,也接受了我的人生態度,——這是可怕的。

以後的日子裡,我便特別小心,在她面前,我儘可能裝出樂觀態度。我不願意把我的不健全的傷感傳染給正在做好夢的她。

由於上述的覺悟,我和奧蕾利亞在一起時,便儘量加強我的夢幻部分。我變成一個最愛做夢的孩子。我不斷說著夢話,思想著夢想。我的一切,全以夢遊者姿態表現著。我只叫她儘可能沉浸在夢幻的大海裡,除了夢,我不讓她再想別的。

這些日子裡,我們極歡喜讀詩,特別是德國海涅的作品。

我常常為她輕輕朗誦一些海涅的詩。我的德文雖然很淺薄,但海涅的詩大多很顯俗,不怎樣難讀。有時候,有不明白處,她就給我解釋。

我們特別愛誦讀這位德國大詩人的戀詩。它們含有最濃厚的夢幻意味。

下面幾首詩是我們經常誦讀的。

…………………………

在可愛的五月季節,

當所有的嫩芽都開放時,

愛情跳進了

我的心臟。

在可愛的五月季節,

當所有的鳥兒都歌唱時,

我向她表白了:

我的想念和我的願望。

…………………………

一千朵花開放了,

在我的淚水的雨滴中,

在我的嘆息裡,

夜鶯在哀啼。

如果你愛我,親愛的,

我會帶這些花給你。

在你的窗子下面,

夜鶯將要歌唱。

…………………………

愛人哪,當我望著你的眼睛時,

我深沉的悲哀立刻飛走了。

當我吻著你的嘴唇時,

我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苦痛。

當我靠在你的胸脯子上時,

再沒有什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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