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到家裡,我在房內徘徊了很久,和奧蕾利亞在一起,是太美了。她不在,我又像跌落到又冷又荒涼的曠野裡,沉重的痛苦咬嚙我,鞭撻我。這種心情是反常的。按理說,我剛剛在春天花園裡深深沉醉過,不該會有這樣大的心理變化的。

很快的,我就發現:這不僅是一種反常,一半卻是由於一隻秘密的昆蟲在咬我,它的名字叫「嫉妒」。沒有一個真正戀愛過的人,不被它咬過。

兩星期後,當我又一次沉浸在春天花園裡時,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懷疑的望著我,似嗔非嗔的道:

「多奇怪,在最快樂的時候,你為什麼偏愛嘆息?我真不懂你!」

「我把理由說出來,你不生氣嗎?」

「你的幾乎是失禮的舉動,我都從沒有生過氣。難道你的幾句話,便會生氣嗎?」她笑著瞪我。

我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長鬈髮:

「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什麼事?」

「你還記得,一個半月前那個深夜,我們是怎樣認識的?當初我故意代替他,原不過想對你開一個玩笑。現在,竟弄假成真了,我可能對不起一個人。」

「啊!你可真會說話。」她的右手立刻舉起纖纖的第二指,調皮的指指我。「你嫉妒!」

我不響了。

「他已經不在此地了。」

「什麼?」我詫異的問。

「三天前,他到喀山去了。」

「嗯?」

「他恨托木斯克,恨我。因為我叫他失了面子。」

我滿面疑竇的瞧著她,彷彿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真,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微笑著,眼色裡卻帶點迷惘,苦痛。

「本來,假如你不提,我什麼也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叫我們春天花園裡,颳過任一陣應該屬於冬季的風。你不常說,我們在合作做夢?那麼,凡是夢以外的一切陰暗現實,就讓它們像逆流似地,悄悄流過去,不更好?可現在,你既然要端詳逆流景色,聽聽它的峻急水聲,我少不得向你和盤托出。」

她那雙一向明媚如藍天的眸子,第一次飄起一片陰雲。我第一次窺見她性格另一面——那個她從不想對我開放的一面。

她是用第一人稱對我開放它的。

………………

你不說過,有時,我像一個古代希臘哲學家麼?此刻,我打算向你扮演的正是這個角色。而且,當時扮演得似乎頗動人。

一個女人的最大厄運之一,(可能也是一種幸運),就是結婚。要結婚,就得或多或少戀愛,正像要捕魚,就得或多或少和水打交道,而水卻是變化莫測的。按我個人出身和境遇說,這種事,還是社會風俗習慣的一種必然節目。除非我準備進修道院,就非上演這節目不可。

我和瓦希利相識,要好,就為了合作演出這個節目。

你知道,我是弄文學的。我腦子裡,免不了有許多幻想。除了應付上面那個節目外,其實我內心確有那麼一種衝動,慾望,情感,渴望有一天,真有那麼一個帶點神秘的強烈生命,就該有點像這位詩人筆下的西風,雲雀,雲彩,阿多尼斯,普洛米修斯……,等等的混合體。然而,到哪兒找這種生命呢?為了不進修道院,(當然,這裡現在不存在這種空間了。)我只得找它的代用品。瓦希利就是這種代用品。不只是瓦希利——其實這裡不少男人,都沾點普洛米修斯的色彩,這是時代風氣使然。自然,不僅蘸了點普的雄壯色澤,還染了點後者的浪漫調子,這也是時代鼓勵的。

我們偶然認識了,促成我們接近的卻是另外一個主要因素:他從小在波蘭住過,(那時他是我們的征服者),能說一口流利波蘭話。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小的誘惑。然而,來往後,我一直矛盾著。我發現,不管形式上他怎樣竭力遮掩,那種大斯拉夫主義的傲慢,仍隱藏在他血液裡。一九二五年以前,有幾年,在這個國家,這種傲慢,確實普遍大大沖淡了,即使不全消失。但近幾年,它又抬頭了,儘管與這個社會的主要信仰格格不入。這是一種存在的事實,潛伏的勢力,誰也抹煞不了。

我矛盾著,可我終得上演前面所說的那個節目。在發現他巨大弱點之前,我沒有理由不和他來往。他是這裡銀行的高級職員,精明能幹,在三十多歲,還算有青春活力。作為未來的可能配偶,沒有什麼好對他吹毛求疵的。

我們交往了大半年,真正比較要好,卻是認識你三星期前的事。一個女人——啊,可憐的女人,如果沒有意外波折,總得按社會一般男女關係正常軌道,慢慢扮演情人角色的。可我知道,這是自己騙自己,但又必須騙下去。在這個社會的生活裡,沒有多少道路容許你選擇。即使當我最清醒的時候,我也看得清清楚楚,雪萊式詩意的幻想,終究是幻想,重要的是:我得接受有點惱人的卻是正規的現實。我不得不把我靈魂深處另一個「自我」扼殺,為了安安靜靜承擔現實。

可另一種新的現實——真實,卻暴露了這個代用品——瓦希利的本質。

我們相識後,當時,不過是普通朋友,按這個社會所標榜的極度慷慨的風氣,這種友誼完全是可以容許的。他知道了,卻嚴厲斥責我,禁止我和你見面,簡直專製得可怕,幾乎像個暴君。這種時刻,如果他真表現出那種普洛米修斯式的大度,倒會增加我對他的敬重。可他居然這樣傲慢無禮,反而激起我的反抗。我不是一個習慣屈服於恫嚇的女子。我們爭吵了幾次。不用說,他既沒有權利約束我,我也沒有義務接受他的專橫。這樣,一天天的,事情就越來越僵了。在極不愉快的幾次接觸後,我終於作出決定:他不是一個值得我全心全意交出一切熱情的人!

我寫信請你來喝咖啡後的第三天,我預感一場風暴將降臨——也許,它正是我所渴望的。

那個陰沉的下午,(他知道,這天下午三點以後,我沒有課),他出現在我房間裡。只要看看他的神色,我就直覺會發生些什麼。說也怪,我和他同屬白色人種,他白皙的臉膚,我本看慣了,今天,我卻感到特別不順眼。一個多月來,那位東方朋友的淡棕帶褐的形象色調,彷彿是生命的原始活力,早滲透我的本能血液,再一親炙這一片白色,好像是面對一付僵屍面孔,毫無活意,鮮意,而且,膚淺極了。他那副高高鼻子,原覺得有點英挺氣,此刻也感到太高了,怪難看的,叫人不受用。一句話,相識半年來,我從未比此刻更厭煩他的形姿。特別是,他滿面陰霾,活像一個墓窟張開大口,要吞噬人似地。

不管的怎樣煩躁,不自在,我的那種沉沒在玫瑰谷底的幸福情調,仍有意無意透出來,一個男子,即使再遲鈍些,也不難敏感到我精神上的這種巨大變化,而這更觸怒了他。

他才坐下,把水獺皮圓形帽扔到檯子上,我馬上沉下臉,站著對他極冷靜的道:

「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事情真是發展得這樣快,無可挽回了麼?」他驚訝中帶著氣憤。

「不是事情發展快,是你腕錶上的指針走得太慢了。由於它的質地限制,它不能理解另一種時間的速度。」我的視線筆直望著他。「一句話,你從沒有真正了解過我。」

「可我們到底相愛過。哪怕是短短一度。」他氣憤地說。

「那並不是真正愛情,那是真正的禮貌。我是按照這個社會的風俗習慣的禮貌,響應你的感情的。我如果不響應,那就是嚴重失禮了。可在禮貌夜禮服下,我還有另外一個心,這個人,受你們這個民族的社會傳統所束縛,(即使在今天,你們實際仍保持這種高傲的傳統。)從未獲得真正解放。我只得自己騙自己,認為是愛上你。現在,一個新的普洛米修斯出現了,他的火光照亮了這件禮服,也照明了禮服後面另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我,能按自己的原始自然面目思想行動的我。正因為這樣,所以,我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奧蕾利亞,你現在的語調,怎麼像個哲學家?時間並不太長,你怎麼改變得這麼厲害?」他的語氣充滿諷刺。

「我一點也沒有變。我還是從前那個我。從前,認識你不久,我內心就發生一種矛盾。但我從沒有告訴你真相。我只是騙自己,既然要在這個社會裡生存下去,我就必得照著它的風俗、習慣、傳統行事,除非我將來準備進修道院,而這是不可能的。當時,你只看見我的笑臉,從未見到過我心靈深處那副有時憂鬱的臉——這是你們這個民放強加給我們民族的後果。你雖然愛我,可仍帶著一種自以為優越的壓力,不過,你不太明顯的表現罷了。但壓力總是壓力。」

「我從未真正對你施加過壓力。」

「瞧你現在說話神氣,你的臉色,這不是壓力麼?我是自由的。我們並沒有訂過婚,即使訂過,有必要,我也可以解除婚約。一句話,從前,我是籠子裡的小鳥,現在不是了。」

聽到這些話,他氣憤極了,臉色蒼白,不久又泛出點紅色,兩隻陰森的橢圓小眼睛、野狼似地獰視我。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斷急促的來回走著。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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