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翌日下午,我當真準時叩奧蕾利亞的大門,帶了一個大紙包。

開門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白髮婦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一眼就猜出,她是奧蕾利亞的母親。

老婦人大約早聽到她女兒說起我,滿面堆著笑,和藹的道:

「是林先生嗎?請進來坐吧!她還在樓上,讓我去叫她下來!」

我們才走入客室,一陣匆促的樓梯聲響起來,奧蕾利亞黑蝴蝶似地翩翩飛下來了。

我對她端詳著,她的鵝蛋形的臉新敷了一層薄薄脂粉,流露出極新鮮的光彩。她金黃色的髮鬈似乎剛剛膏沫過不久,梳扮得極其整潔和瑰麗。她下面繫一襲黑黑的百摺長裙,上身穿著黑色長袖絨線衫,敞著紫紅色絨襯衫領口。在這一身黑色裝束中,我發現先前所沒有窺見的她的美麗:一種又莊重又高貴的美!說是不出的儀態萬方。論她的莊重,我依稀彷彿看見舊俄時代凱撒琳女皇的英姿縮影。

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把手上大紙包交給她,笑著道:

「按照我們東方人習慣,或者說是中國人習慣,當一個人新認識一個朋友,第一次到她家裡做客時,他必須帶點禮物,才算合乎禮貌。因此,我今天給您的母親帶來一點東西。照你們西方人習慣,這或許不很合適。但今天希望你們暫且按照我們東方人規矩,把這點東西收下來,這樣,我才可以很愉快很自由的在你們家裡做客人。否則,我會感到窘迫的。」

當我把這套外交詞令背完以後(這一套詞令,我在家裡就已經背過幾遍了),老婦人忍不住笑起來,她像慈母似地,抓住我的臂膀,搖了搖道:

「常聽人說,中國人是一個最講究禮節最客氣的民族,所有中國人都是『客氣專家』,今天果然得到一個證明。林先生的饋贈,我們本不能接受,但您既然一定要我們暫時遵守東方人的習慣,我們只好遵命。不過,您下一次來時,請千萬不要再運用這種『東方習慣』了。」

老婦人說完,我們都笑起來。

談話就從這片笑聲中開始。一切充滿了愉快與活潑。

這時第一次五年計劃尚未完成,當地人民生活還不算怎麼寬裕,日常食品相當睏乏。比較好的食物都以高價賣給外來旅行者,換取美金,本地人是不容易得到的。明白了這種情形,我特別選購一些較精緻的食品,像牛油,臘腸、火腿、沙丁魚,巧克力糖等類,來送給她們。不用說,她們很久沒有吃到這些好東西了。因此,當老婦人把我的大紙包打開,發現這麼許多美味後,儘管由於禮貌,教養,不得不壓制住心頭歡喜,臉上仍無意中稍稍流露一點。奧蕾利亞倒沒有表示什麼,她只是不斷偷看我,似乎帶著什麼心事。

我這一次的饋贈,主要是想討奧蕾利亞母親的歡心。儘管我厭惡市儈作風,但社會經驗告訴我:欲爭取女兒的好感,須先爭取媽媽的好感,否則,她會像一座大山,屹立在你和她之間。我沒有愚公的條件,也不想扮老愚公,因此,不得不暫時皈依唯物論。後者的堅實論點是:對於老太太們,五磅火腿比一個月的請安問候或仁義道德之類,還要重要得多。現在,我從她的臉色上,發現這種論點的可厭性與可愛性。

老婦人從頭到腳打量我一下,笑著說道:

「林先生,您的身體真魁梧,簡直就像俄國軍人一樣。我從未見過像您這樣結實的東方人。」

奧蕾利亞告訴她:我是和中國抗日名將馬占山一道來的,我們過去在東北和日本軍隊作戰很久,非常英勇善戰。我更是一員勇將中間的勇將,曾立了不少戰功。

馬占山將軍一行人抵達托木斯克的事,老婦人早就聽說過了,此刻,她能親眼看到一個中國軍人,頗以為榮幸。當她知道我的軍階是上校時,對我更慇懃了。

「這樣年輕就當上校,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她高興地說著,就到廚房內去給我煮咖啡,要女兒陪我。

我對奧蕾利亞笑道:

「我很感謝您!您為我在您母親那裡,已做了一個最好的廣告員所能做的了。您希望我用怎樣一種形式表示我的感謝呢?」

她不開口,只是咭咭笑。

「對不起,您不回答,我就替您回答吧。『您(指我)以後必須不斷來看我們,常常來看我們,以表示您的感謝!』這個回答,您同意不?」

她不開口,仍是咭咭笑。

這一天,我在她家裡玩得很盡興,也很滿意。我並不傻,我很明顯的看出來了:她的母親對我頗具好感。她相當賞識我的彬彬有禮,認為我是一個受過優良教育的上流紳士兼軍官。其實,這是我一時的靈感和客套。天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半開化的人!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英國紳士一派的假惺惺。

離開了奧蕾利亞的家,這一晚,我興奮得失了眠。

我開始鄭重的考慮這個擺在我面前的問題。

假如我和奧蕾利亞真是演戲呢,戲演到現在這個場面,大可告一段落。

假如我和她並不是演戲,那麼,我們這種關係續繼發展下去,會產生怎樣的結果?我們的關係,又有什麼可能的前途?

我已經明顯的看出來,這個女孩子對我實具有好感,我只要善自運用這份好感,細水長流,很自然的聽其自由發展,遲早我是可以贏得她的全部感情的。不過,贏到又怎麼樣?贏不到又怎麼樣?我們的未來遠景又怎麼樣?

這時,我的心情有點很矛盾。在理智上,我極願意我們這份奇遇趕快終止,雙方都不會感到什麼不愉快,最多只有點怏怏而已。而這點「怏怏」之感,就可以防止這場戲弄假成真。

可是,感情上,我總狠不下心毅然撒手。

實在說,我沒法擺脫這個女孩子的魔力!只要一天我還在托木斯克,只要一天她不明白表示討厭我,我就無法永遠離開她,隔開她。

人真是個可憐的動物,除非他能把自己訓練成一塊石頭,否則,就無法不做感情的俘虜。

按我自己現況說,我的處境是可怕的寂寞,苦惱。在托木斯克,雖有近兩萬同伴,但沒有一個可以多談談的朋友,更說不上有一個真正瞭解我的人。我,一個失去祖國的亡命徒,七八歲,就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來,一顆心一直滾動在荊棘叢中,被刺得血淋淋的。幾乎從沒有一個親人的手指撫摸過它,更沒有過一個少女的嘴唇真正吻過它。我太孤獨,太荒涼了。我太需要友誼與溫情了,特別是一個少女的友誼與溫情。

至於這份友誼與溫情的未來遠景,目前,我根本不能多考慮。「未來」是一個渺茫的字,我能知道明天,後天,卻無法預測明年,後來,或十年後。我們在東北的抗戰失敗了,中國自己正陷入水深火熱,哪有餘力幫助韓國光復?整個民族前景茫茫,個人還有什麼永恆的幸福未來?可是,這並不妨礙我追求較短暫的幸福火光。一個人不能想得太多,太遠,他必須生活在赤裸裸現實中。當現實的杜鵑花開遍春天原野時,我們就該欣賞,沉醉於它的色香中。

在我視覺裡,奧蕾利亞正是這樣一朵杜鵑花。

在托木斯克異鄉這片冰天雪地上,即使單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調劑自己的無聊生活,我也要緊緊抓住奧蕾利亞的友誼,盡量享受它。

「是的,我絕不能放棄奧蕾利亞的友誼,我絕不能放棄!」

這個思想,是我一夜失眠的結論。

有了這一結論,我使繼續狩獵奧蕾利亞的友誼,像對付小鹿小兔子似地,追逐牠,設法俘獲牠。我很抱歉,竟用「狩獵」這樣不體面的動詞。但我對此地一切完全陌生,我個人處境又如此狼狽,我不能不運用點機智,來應付現實。再說,男女之間,有時總不免相互用點機心,這並不奇怪。

這以後兩個多星期,我盡量利用各種機會與她會面,在她家裡,在學校裡,咖啡館裡。平均每兩天見一次。不過,我雖儘可能增加我們的接觸機會,卻也儘可能顯得輕鬆,自然,不使她感到我是毫無道理的糾纏她。

我讀過「紅與黑」,對斯湯達爾這位大師的藝術,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我不太贊成主角於連那種戀愛風格。可社會上不少戀愛場合,於連那種風格是一種現實的存在。不管你歡喜不歡喜,男的或女的,有時確實在表現這種風格。若干年前,我在中國認識過幾個女人,她們就想用這種風格征服我,我不得不逃走了,現在,由於我現實境遇處於絕對劣勢,又想速戰速決,早點獲得奧的全部情感,有時候,只得自認有點卑劣的,多多少少,玩弄了於連那一套,為了我還有一個潛在對手,瓦希利。天知道,到此刻止,我還未見過他呢。

我覺得:一個善於駕馭馬的好騎手,他會用各種方法來拘束牠。使牠俯貼、馴順、就範,卻又絲毫不叫牠感覺是在束縛牠。直到最後,馬心甘情願的接受他的約束。

女人有時就有點像馬,一個男子想做一個好情人,先得學習做一個好騎手。

不過,這一切只是愛情插曲,卻不應該是主旋律。

奧蕾利亞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她有許多女孩子的長處,卻沒有她們的短處。她最叫我歡喜的地方(也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