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奧蕾利亞果然沒有爽約,到歌劇院門口來找我。這一晚,她打扮得特別鮮艷華麗。

我第一眼就看出來:她這一身打扮,全是為我打扮的,這是「女為悅己者容」。多可愛的東方古典真理。

茶花女這齣歌劇,我在除夕本已看過了,但為了陪她,我決定覆賞一次。托木斯克的公共娛樂場所,只有這一家,除了它,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歌劇茶花女,與小仲馬的茶花女小說及劇本均略有出入,但因為原來的故事太哀感頑艷,不管怎樣修改,總能保持一些動人的情節。它的製譜者,是近代歌劇大宗師凡爾第,劇中所有音樂,都美麗得無法形容,好像滿含著薔薇花芳香的春風,給予人一種說不出的魔力。

當茶花女與阿弗銳分別後,她想起他的熱情,不禁相思纏綿,唱起《夢裡情人》一曲。這一支歌曲,是西洋歌劇中名歌之一,凡是弄弄歌劇的人,大多能哼幾句。

這時,茶花女幽美的唱著,像隻夜鶯似地。

「……

儂心堅似鐵,

何能動吾情!

奇者個郎語,

竟爾鐫儂心。

環座皆俗物,

寧勿令人憎!

吁嗟乎,

章臺走馬王孫多,

風塵知己君一人!」

當台上唱到這一段時,我轉臉望了望奧蕾利亞,像星星望星星,又遙遠,又接近。

她也回望我,像綠湖上蓮花望蓮花,又毗鄰,又被湖風吹散。

隨著劇情發展,悲劇氣味一點點重起來。關於茶花女的故事,我相信您背得比我還熟,我不在這裡重述了。我只說最後的結局當時給我們的影響。

當茶花女纏綿病榻,瀕死之際,她唱了《再會啊,光明的前途!》一段小歌:

「吁嗟乎,

築予薔薇之宮兮,

惜其藩已消。

備予光明之前途兮,

嗟無福以逍遙!

…………

失戀兮,

情天有幸而能重補兮。

予神已疲兮,

何來靈芝以續命?

…………

嗟彼遊子兮,

慰撫來何其晚?

黃土一抔兮,

恨紅顏之命薄。

…………」

這一首歌淒艷極了,也悲慘極了,聽到這哀婉的音樂,再看看病榻上茶花女的憔悴孤零的姿影,不少觀眾落淚了。

我轉過頭,看見奧蕾利亞輕輕啜泣。

我不由自己的握住她的手,用最溫柔的聲音悄悄對住她的耳朵道:

「不要難過。您還記得您自己說過的話麼?『人生並不盡是這樣可怕的』!」

她抬起淚水盈盈的眼睛,瞄了我一眼,似乎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的話。她的眸子這時美麗極了。一個人的視覺在悲哀時總是美麗的。

她並沒有撤回手,一直讓我緊緊握著。

我們不再說話。舞臺上一片落紅溜地的暮春淒艷氣氛,叫我們不得不沉默。

看完戲,不知不覺,又回到那爿咖啡館,依舊是東邊靠牆角的老位置。

這一次走進咖啡館,完全是順從我們最內在的感情,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出了戲院後,我們心頭都感到一種神秘的重壓,必須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坐一坐,靜一靜;要不,怪不好受的。

已是夜十時左右,咖啡館裡的客人並不多。四壁藍色燈光顯得分外靜謐,特別柔和,好像是春末時分的凋殘的花朵:蒼白而幽美。

我們坐下來,有好一會,沒有說一句話。

我看看她的臉色,它第一次顯得這樣沉靜,嚴肅,眼圈子還有點紅。

我不開口,卻微微笑著。在劇院裡時,我就這樣微笑著,到現在,我還是這樣微笑著。

喝完半杯熱咖啡後,她透出一點生氣,帶著莊重的神氣道:

「我真不懂,看完了這樣一幕沉重的悲劇後,您還有勇氣這樣笑!您真是一個硬心腸的人!」

「您以為一個人看完悲劇後,非流淚不可麼?」我怔怔望她。

「只要是一個有感情的人,看完這樣一齣大悲劇以後,當然會流淚的。」

「那您錯了,鱷魚是最善於流淚的,牠在要吃人以前,總要先流一次眼淚!」

「鱷魚和茶花女悲劇有什麼關係呢?」

「您是聽錯了我的話了。我所說的鱷魚,不一定指水邊的鱷魚,就在今天的歌劇院裡,甚至在我們旁邊座位上,也有鱷魚!」

「你的話太神秘。」

「一點也不神秘,您細細一想就會明白的。」

我投了一塊糖果到嘴裡:

「我還要告訴您一件嚇人的消息:無論在我們剛才看戲的那個戲院裡,或是巴黎、紐約的大劇院裡,都有很多很多的鱷魚在看茶花女、或蝴蝶夫人、或浮士德。看完這些大悲劇以後,他們不僅流淚,並且還痛哭。不過,這流淚痛哭和臺上所演的歌劇一樣,一演完,就算。這以後,這些鱷魚還是幹他的本行:把別的動物或者小孩子當做糧食,吞吃到肚子裡。他一面這樣做,一面就流淚,因此,人們便給他一個稱號:『慈善家』。」

她聽了我的話,不禁轉悲為喜,笑起來。

「您真會說笑話。」過了一會,她又鎮靜的道:「您以上的話,並不是看完大悲劇以後必須笑的理由!」

「您一定要我告訴您理由麼?」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莊重的道:

「我的理由很多,我現在只告訴您一個理由,就是:這個茶花女歌劇演得並不好。」

「演得不好?」她奇怪的望著我。

「是的,演得不好。」

她不開口,等待我繼續往下說。

「照我看來,這個歌劇的『歌』的部分,音樂的部分,或許是成功了。我們的聽覺感官,確實沉迷在一片魅人的音樂大流體中。但『劇』的部分卻失敗了,我們的視覺感官相當難堪,與聽覺感官完全不協調。」

「為什麼?」

「您聽不出來:茶花女臨死之際,唱了一支歌,叫做《再會啊,光明的前途!》。這個歌實在唱得不錯,不少人流了淚;可是,我問您:一個瀕死的病人,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奄奄一息的病人,哪裡有那樣充沛飽滿的精力,來唱那樣一支歌?這不是完全不符合實際麼?」

她點點頭,似乎承認我的理由。

「嚴格說來,歌劇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顧到『歌』的部分,『劇』的部分就要失敗;如果顧到『劇』的部分,『歌』的部分就要失敗。」

「您的話有點道理。」她點點頭說。

我繼續道:

「更嚴格說來,悲劇也不能成立!有『悲』,就沒有『劇』,有『劇』就沒有『悲』!」

「您這幾句話我倒不明白。」她重新發生懷疑。

「真正的悲劇,只能讀劇本,不能在臺上演出的!」

「為什麼不能演出?」

「如果要演出,非發生人命案子不可!」

「您又在說笑話了。」

「不,我絕沒有說笑話。像茶花女這種悲劇,如果我要是女人,我扮演茶花女時,只有在一種情形下,我才願意上演。」

「在什麼情形下?」

「當我想自殺的時候。」

「自殺?」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我。

「是的,只有我決心自殺的時候,我才願扮演茶花女。如果我是個女演員,為了某種失意事想自殺時,我既無須投河,也無須吃安眠藥,我只要演茶花女就行了!」我笑著。

「您的話真是古怪。」她也笑著說。

「一點也不古怪。一個真正的絕頂好演員扮演茶花女,演到茶花女臨終一場時,她非死不可。如果她不死,就證明她演得不真。所以,我常常想,自有茶花女這個劇本以來,所有演過茶花女的女演員,都算不得好演員。至於在茶花女臨死之際,還要用元氣十足的嗓子大唱『再會吧,光明的前途!』的事,簡直是和劇本開玩笑。因此,我覺得這不但不是悲劇,簡直就是一幕喜劇。所以,看完了,我非笑不可。」

「您的見解倒值得玩味!」她輕輕說。

「這只是很平常的道理,算不得什麼,我還可以告訴您一個事實:從前美國好萊塢有一部電影,叫做《最後的命運》,男主角是一個白俄流浪者。這部片子有一個極緊張的場面,就是:男主角在受到一個意外大刺激時,他昏絕過去了。這個白俄流浪者演到這一場時,他真的昏絕過去,並且從此就沒有再醒過來。他死了!」我停了停,又道:「在世界電影發展史上,我們如果要選一個最偉大的男明星,只有這個白俄流浪者有資格當選,此外像什麼考爾門、卓別林、克拉克蓋勃等等,還差得太遠。」

「照您這樣說,演戲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麼?」

「自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所以一個人最好不要演戲。」

她聽了我的話,似乎別有會心,向我輕輕瞪了一眼。

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對她道:

「您相信不相信,我是一個很會演戲的人?」

「您不僅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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