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中學一切設備平平,我與其說是為了參觀這學校,倒不如說是為了「參觀」奧蕾利亞本人。我乘參觀的機會,東拉西扯,和她談了很多。我不斷很注意的觀察她的言語動作,我發現一個小秘密,就是:她對我招待得特別熱心,凡我所提出來的問題,她都特別詳細的解答,唯恐我有一絲一毫的疑團。她這種熱心,顯然有點超出一對初識的主客之間的常態了。

參觀完了,我對她說:我要請她喝一杯咖啡,希望她不拒絕。

她說:她今天是主人,我是客人。要是上咖啡館,無論如何,得由她做主人,否則,她不去。

她又說:她用咖啡券喝,不過幾毛錢一杯,所費有限。如果由我請客,那破費就大了。

我的目的,不過是找機會和她多談談。我請她或她請我,這對我沒有什麼大關係。我便服從了她的意見。

我們又蹓到前晚的那一家咖啡店。

我提議:仍揀靠東邊牆角上的那兩個老位置。

她問我為什麼。

一坐下來,我就告訴她:

「您剛才問為我為什麼選這兩個老座位。我的理由有三點:第一,這個位置靠東邊,東邊是太陽升起來的地方,坐在這兒,好像是和太陽坐在一起,心裡頭說不出的光亮,溫暖。實際上呢,在我眼睛裡,您就是一輪太陽!第二,這個位置是在牆角落裡,地球上許多美麗神秘的事,常發生在牆角落裡,這兒籠罩著一種蔭影,好像橡樹蔭似地,特別容易引起人的幻想或夢想。第三,這兒是我們第一次相識的地方,在街上,我們不能算是認識,那時,我們互相還不知道名字哪!我想,以後我們不進咖啡館則已,否則,一定要到這一家,並且,佔據這個老位置,這樣做,會引起一點美麗的回憶,有趣的情緒。」

她輕輕笑起來。

「真奇怪,您的談吐,一點不像軍人,倒很像詩人哪!」她用一種很神秘的眼色瞪瞪我。

「一個軍人難道不能兼一個詩人麼?」我問她。

「軍人和詩人正是相反的兩種存在,二者絕不能合在一起。」

「我的意見正相反:一個最好的軍人,也正是一個最好的詩人。所謂詩人,是指那些對生命最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而言。軍人在火線上,幾乎每一秒鐘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他對於生命天然的最具有深刻理解力。任何時候,只要他願意執筆,都可以寫下好詩。」

「不過,一般軍人並不是如此。」

「不是他們不能如此,是不願如此。古往今來,千百萬軍人中,願意兼任詩人的,只有兩個人。」

「哪兩個?」

「一個是拿破崙,另一個是我。拿破崙一生太走運,太有辦法了,所以非兼為詩人不可。我呢,一生太不走運,太沒辦法了,所以也非兼做詩人不可。」

僕歐把咖啡茶點拿來了。

我喝了口咖啡,抬起頭望著她:

「前天晚上,和您分手以後,您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又跑回來喝咖啡,坐了兩個鐘頭。」

「這兩個鐘頭,您就是為了喝咖啡?」

「不是為喝咖啡,是為想。」

「想?」

「是的:想!」

我停了停,沉思的道:

「我就坐在您現在所坐的位置上,不斷在想。我覺得有無窮無盡的事要想。」

「想什麼呢?」

「想的事很多很多。比如說:我為什麼竟會來到托木斯克?我又為什麼不早不遲,偏偏在除夕那天看歌劇,而又在街上碰見您?碰見您一次不算,還碰見兩次!我們的相遇有什麼意義?又能發生些什麼結果?會不會明年此日,我坐在中國南方或北方的一座古老瓦屋的窗下喝茶,想著去年此日和您的相遇?以及您這件淺灰色皮大衣上的一顆灰色大鈕扣?而您則坐在托木斯克的一個咖啡館裡喝咖啡,在想著這件事?想著我這件黑大衣上的一粒黑色大鈕扣?或想另外事?陌生人為什麼和陌生人相遇?相遇了怎樣?不相遇又怎樣?相遇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

「您何必想得這麼多呢?想得太多是不好的!」

「我也知道:想得太多是不好。可沒法子不想,而一想,就會想得很多。」

「您不能少想點麼?」

我搖搖頭,略帶傷感意味道:

「說到『能』或『不能』的問題,說來很可憐:一個人『能』的事就很少很少。我們看見牛馬被農人鞭打得很可憐,我們常會發生一個疑問,就是:牠們不能離開主人,逃往荒野裡去麼?但是,牠們偏偏就不能逃跑!站在宇宙觀點來看人,人其實和皮鞭下的牛馬沒有多大分別——您剛才問我:不能少想一點麼?我希望『能』,但實際上卻『不能』。」

她聽了我的話,不由沉思起來,終於有點黯然道:

「您把人生想得太悲慘點了!」

「想得太悲慘?」

我吃了一塊奶油點心,反問她,又不待她回答,諷刺的笑道:

「我剛才的想法,其實還是樂觀的想法,一點也不算悲慘哪!」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說。

「您不懂?」

我喝了口咖啡,輕輕道:「照我剛才的說法,當我們扮演牛馬的悲劇時,最低限度,我們還知道我們是牛、是馬。我們絕不會一面做牛做馬,一面卻向別人掛起獅子和老虎的招牌。有些人呢,自己明明在唱牛戲或馬戲,卻偏偏自誇是唱『龍翔鳳舞』,這不是真正的悲劇麼?」

她嘆了口氣道:

「您為什麼把人生想得這樣可怕呢?」

「人生總是可怕的,不可怕就不能算人生!」

她聽了,大不以為然:

「您的話說得太過火了。人生並不都是可怕的!」

我搖搖頭:

「我的話一點也不過火。在別人經歷中,人生究竟可怕不可怕,我不敢說。但在我自己一生經歷中,人生確實是可怕的!」

「為什麼?」

「我不願告訴您理由。我只願告訴您一個事實。」

她一面喝咖啡,一面用眼睛掠過我,等待我告訴她這個「事實」。

我很莊重的道:

「奧蕾利亞小姐,我很坦白的告訴您吧:在我的一生中,所發生的許多事,幾乎沒有一樣不可怕。只有一次,我遇見了一件不可怕的事,這也是我一生經歷中唯一不可怕事!」

「什麼事?」她問。

「這就是我們的相遇。」我輕輕說。

她聽了我的話,再看看我的莊重態度,沉默了。

「林先生,我覺得您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她低低說。

「您真以為我如此麼?」我問她:「您以為我們把人生看得不嚴重,可能麼?」

「當然可能。」

「好,那麼,現在我向您作一個並不嚴重的請求:明天晚上,我請您到小歌劇院看《茶花女》,好不好?」

「這——」

她有點躊躇起來。

我大笑起來:

「剛才您勸我千萬別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但是,您自己此刻卻不得不把人生看得很嚴重了。我剛才的話,您現在總可以相信了吧?」

我所用的本是激將法。她果然被我激動了。她終於微笑,毅然道:

「我,我也可以應您的邀請的。只是,我們剛認識不久,我覺得自己不該太冒昧!……」

我微笑起來了:

「您這樣說法,還是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停了停,我笑著道:「您還有點不坦白!」

「我不坦白?」她笑著問。

「是的,您一點也不坦白。您剛才所說的話,並不是您本心想說的話。您的本心話其實是:『先生,我討厭和您在一起看茶花女!請您不要再糾纏我吧!』是不是?」

她臉孔登時紅了起來,垂下美麗的頭,低低的,很誠懇的道:

「林先生,您完全誤會了。我絲毫沒有這種意思。我,我很願意陪您看茶花女!」

「那麼,我這麼說定了:明天晚上,我在歌劇院門口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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