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久,我的腳冷起來,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早超過半小時以上了。剛才因為捲入一場很令人興奮的喜劇裡,一緊張,就忘記腳上的寒冷了。現在,緊張熱烈的一幕已經過去,街上的朔風向我不斷劈刺,打了幾個寒噤後,腳底的冰冷感覺立刻強烈起來。這附近一帶人家,早沉到夢鄉裡,無法敲門,如果一直回家,至少還得三十幾分鐘,腳非凍壞不可。我唯一的辦法,只有上咖啡館。最近的一爿,在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如用跑步,三分鐘就到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必須倒轉去,走回頭路,實在是很不經濟的。可是,情形實在迫切,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況且,那少女腳步聲已漸漸消失了,她不會再聽見我的腳步,以為我是在追她的。

考慮完了,我立刻回轉身子,向那小咖啡館走去。

果然還沒有關門,燈火輝煌,不斷散出熱氣,老遠的就對我發出一種誘惑。我一口氣衝了過去,好像在野外演習衝鋒白刃戰。

一推門,向裡面望了一眼,我怔住了。

你說我看見什麼?

那個少女正坐在東邊靠牆角上喝咖啡,只有她一個人。她似乎也進來不久。

我楞了一楞,盤算一下,終於若無其事的向座位裡面走去。

剛邁了幾步,我似乎想起一件事,便連忙踅回來,走到櫃臺邊。

我交了三百盧布給老闆,又咬了咬他耳朵,低低叮囑他幾句。

吩咐完了,我重新向裡面走去,揀了一隻靠東邊的座子,並不向那少女打招呼。這時,我用皮領子把臉裹得緊緊的,她只顧著喝咖啡,似乎一時也沒有看出我是誰。

僕歐把咖啡拿來,我喝了一口,偷偷注意她:這時,她好像已開始注意我了。這正是夜半,咖啡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只有靠南邊的幾個座子上有幾個人,此外都是空的。因為人很少,每一個新進來的客人,全容易引起別人注意。

我的臉仍埋藏在大衣領子內,偷偷覷著她,等她定神看著我時,我突然站起來脫大衣,脫下大衣,我的臉故意裝作全然無心的向她那邊瞧了瞧,一等我的視線與她的視線接觸了,我故意裝作吃驚的樣子,向她輕輕喊道:

「啊,您也在這兒喝咖啡?」

她微笑著向我點點頭,只哼了一聲,並沒有答什麼話。看神情,她似乎很不願意在這兒撞見我,更不願意我走過去和她多囉嗦。

我裝做無視她的臉上表情,很自然的走過去,一面走,一面很自然的笑著對她道:

「您受凍了吧!今天晚上天氣多冷呀!」

「是的,很冷!」她很淡漠地回答。

她大約以為我又來和她糾纏,所以故意擺出淡漠的神氣。其實她是完全誤會了。

我之和她在這裡碰見,原是個偶然。碰見她後,我毫無和她糾纏的意思。我只有一個慾望,就是:細細端詳她一下。

固然不錯,我們在街上不僅碰見了,並且也抱過了,甚至也吻過了。按理,對於她的臉孔,我該相當熟悉了。其實不然。

在街上時,因為天冷,她的土耳其式白色皮帽子直壓到眉毛下面,眼睛藏在帽緣陰影裡,一條厚厚白羊毛圍巾連耳朵也包起來,兩頰也一小半遮住了。街上的雪都凍成冰,一經行人車馬,踐踏得有點髒,反光也就不很亮。在暗淡光亮中,我只模糊看出她的姿態婀娜,臉孔輪廓大致還好,卻不識廬山真面目。

此刻,到了咖啡館,又遇見她,我決心好好端詳她一番。我的座子離她太遠,燈光又搖搖晃晃的,看不大清楚,只有和她在一起,坐一會,才能飽覽一通。

懷著這樣目的,我才走過來和她閒扯,打算聊幾句就走開,實在並沒有和她糾纏的意思。她是完全誤會我了。

可是,我不走過來,細細端詳她,倒也罷了,一端詳,天哪!

這是一個美艷得怎樣驚人的少女!

她的大衣帽子與圍巾都除去了,她的整個形像全展現於我眼裡!

她披著金黃色的長長鬈髮,彷彿春天太陽下的一田麥浪,光閃閃的。她的眼睛是兩顆藍寶石,比印度的藍天還要藍,帶著夢幻色彩。她的臉孔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沒有一樣,不富於雕刻的均勻,和諧,幾乎就是一尊古代女神的面部浮雕。她的身材苗條而修長,像是一個最有訓練的舞蹈家,每一個姿態,動作全表現出一種溫柔,甜蜜,協調,充滿音樂的旋律與節奏。

她靜靜坐在淡藍色燈光下,又天真又莊嚴的向我望著,彷彿希臘古磁瓶上的一幅畫像,一個神話上的人物。

我被她的艷麗迷住了。它完全超出我的預料。在街上擁抱她時,我最多不過以為她只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少女而已。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先前竟已親過芳澤,和她很溫存了一陣子,這該是我怎樣大的幸運!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雖已親過芳澤,轉瞬間卻又失去了,並且是永遠失去了,這又是我怎樣大的不幸!

這一想,我對那位看不見碰不著的瓦夏,不由而然嫉妒起來。我心裡暗想:他是怎樣一個鬼!居然會得到這樣一個美人!他既得到她,就該守著她呀,為什麼又偶然迷失了她,叫她把我張冠李戴,誤認作是他,演了剛才那樣銷魂的一幕。

很快的,我打定主意。

我一眼看出來:她臉上的「霜氣」與莊嚴完全故意裝出來的,這絕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她的本來面目,我剛才已領教過了。

我故裝若無其事,很輕鬆聲地向她道:

「我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這真是太巧了。我本來打算回家的,走了一截路,腳凍得要命。附近又沒有地方取暖。我只好暫時到這裡來暖一暖,沒有想到會遇見您。」說了上面一段話,我見她臉上「霜氣」仍很重,便又輕鬆地加了幾句:「我雖然說這些話來解釋我們在這裡的巧遇,但您一定不相信。您一定以為我是故意來找您麻煩的,是不是?要是這樣,那我實在太抱歉了。剛才在街上,您固然認錯了我,但我實在也有點認錯了您,所以才發生那樣一件很魯莽很不禮貌的事。實在太對不住您了。希望您別生氣,多多原諒我。好,再見。」

我大大方方地說完話,便向她鞠了一躬,打算告退。

她聽見我這樣一說,倒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微微紅臉道:

「先生,您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請您坐下吧!」

我裝出謙讓的樣子,很客套了幾句,但不待她二次催促,就在她對面坐定了,不斷偷偷端詳她:她實在長得太美了。

當我看她時,她也不斷偷偷看我。我的外形本來就不算太壞:我有著魁梧結實的身子,端正的臉輪廓,明亮的眼睛,整淨雅緻的衣服。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真使一個有靈魂的女人對你獲得「印象」的,卻是另外一些因素,這些,剛才在大街上,顯然已給了她一些「印象」了。從她分手後頻頻回顧這一件小事,就看出這些「印象」在她身上的象徵性的反應。

一坐下,相互一客氣,一板起面孔,雙方倒似乎有點枯窘,無話可談了。

好容易我才打破僵局,我微笑道:

「人與人的相遇,多麼偶然!我們中國人形容新朋友相識,有一句俗話,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與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相遇一樣。我覺得這形容還不夠。人與人的相遇,簡直像兩顆流星在天空相遇一樣。您以為如何?」

她笑了。還沒笑完,她似乎想起一件事,忽然問我道:

「先生,您是中國人?」我點點頭。

她怔了怔,想了一下,豁然大悟道:

「哦!我想起來了,您住在拉吉勒收容所,和馬占山將軍一道來的,是不是?」

我又點點頭。

她立刻對我發生了興趣,態度大大改變了,先前的矜持與矯飾已一掃而空,變得相當誠懇了。

本來,我們這一群人由東北初來時,本地人全把我們當做抗日民族英雄看待,對我們頗崇拜。西洋人對於勇敢的好男兒總是崇拜的。少女對我發生興趣,並不是偶然的。

我索性跑回去,一杯咖啡端過來,正式和她同坐在一起。

重新坐下,我笑起來。

她問我為什麼笑?

我說:

「我們相識幾乎有一點鐘了,甚至做了最親熱的表示了,但我們相互的姓名還不知道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她不僅笑了,也臉紅了。她似乎還有點怕提剛才街上的事。

我們交換了姓名。她告訴我:她叫奧蕾利亞,在一個女子中學教文學,家裡只有一個母親。我告訴她,我姓林,是馬占山的上校高級參謀。

在西洋人眼中,上校是一個很高的軍階,也是高貴的人物。她聽見我是上校,顯然在態度上又有了點改變:先前她不過對我發生興趣,現在卻有點肅然起敬了。

「您這樣年輕,就當了上校,真是——天才!我們這裡的上校,胸前差不多都有一大蓬白鬍鬚或黑鬍鬚呢!」她笑著說。

「我們那裡,像我這樣的『天才』,滿街到處都是。那是一個奇異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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