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二年除夕,一個很冷的夜晚,比今天華山雪夜更冷。將近深夜十一點,我獨自從一個歌劇院看戲歸來。因為我的衣帽在出納處是最後一號,當所有戲客都出了大門時,我才能出門。

我獨自在街上彳亍著,把水獺帽深深壓在頭上,高高的瑞典狗皮領子直豎起來,連耳朵帶臉一起包進去,只剩下一雙鼻孔透氣。領子裡面,我又用一條厚羊毛圍巾緊緊圍住脖子,緊得像要上吊似地。

我的大衣是水獺裡子,面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這黑色皮大衣把我裹得像一頭北極熊,笨重的大影子投落在雪地上,顯得異常陰暗,深沉,孤獨。

我踽踽走著。一切都似乎睡著了,只有低低的風吼聲。這正是除夕,人們大都關在家裡,街面寂無一人一獸。整個托木斯克城彷彿昏睡了。全宇宙彷彿也昏睡了。只有我這條孤鬼遊魂還在雪地上行走。我望著自己的長長黑影,說不出的感到淒涼。

我一面走,一面咀嚼剛才那幕歌劇的劇情。歌劇是茶花女,由義大利大歌劇家凡爾第譜成音樂,劇情可謂極哀感頑艷之能事;看到茶花女香消玉殞的那一場,觀眾沒有不落淚的。那悲哀得極其美麗的音樂滲透我的心坎,好像海水滲透海沙。

我不禁想起我所讀過的那本茶花女小說。

在小說中,當茶花女和阿芒最後一次分別時,她曾說過這樣幾句話:

「只要我還沒有死,我總可以做你的快樂的玩物,無論白天,夜晚,或是什麼時候,只要你想要我,你都可以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萬不要拿你的將來和我結合,那樣,我們兩人都要不幸。現在,有時候,我還算是個漂亮姑娘,你儘量的玩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別的事。」

有幾個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這幾句話的涵意呢?

曾有人說:「向一個少女作愛情進攻,好像是帶領千軍萬馬攻入一個無人之陣。如果向一個妓女作愛情進攻,則是一個單槍匹馬的英雄攻打一座鐵的城堡。」

不過,這「鐵的城堡」攻不下來倒還好,萬一攻下來,那結果倒常是悲慘的。

一個妓女很少會真心愛一個人,但假使有一天,她真正愛上一個人,那麼,她只有兩個結局可以選擇:一個是痛苦,一個是死。

我一邊想,一邊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涼。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個聲音從遠處響起來。

它起先很模糊,不久,就越響越近,越響越近。

我模糊地分辨出:是一個尖銳的女人聲音。

「瓦——夏——瓦——夏——瓦——夏——」

的確不錯:是女人的呼喚聲。

接著,是一陣匆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一直在向我這個方向響過來。

腳步聲越響越近,呼喊聲也越喊越近。

當我走快時,腳步聲似乎響得更快。當我走慢時,腳步聲也慢下來。

後面這個人顯然在追我。

這個女人呼喊聲對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禁好奇起來。一種神秘的感覺,使得我的腳步邁得更快了。當我才走快一點時,後面的腳步聲也響得更快了。

風在低吼。地上的浮雪不少早給風刮跑了,殘剩的一些雪,多半凝結成一重堅硬的透明層,像螃蟹殼子。這堅硬的螃蟹殼,鋪在一條又一條街上,異常結實。我的鞋底擦過街面時,不斷沾染了些碎雪。雪片越聚越多,雪上加雪,經過不斷的壓力,一部分雪片撞落到地上,一部分則壓得更為牢固,緊緊的鑲在鞋底上,成為堅硬的一塊。這硬塊與街面的硬殼子互相撞擊,便敲打起一種粗暴的聲音:

「格哇!格哇!格哇!……」

我不斷向前走,並不停下來。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一切聲音全死了,街上只有下面兩種聲音:

「瓦——夏——瓦——夏——瓦——夏——」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約莫經過五六分鐘的追逐後,後面的腳步聲離我只有十幾米遠了。從這個女人的腳步與呼喚聲的表情裡,我很肯定的作了這樣一個判斷:她一定把我誤認做「瓦夏」了。而這個「瓦夏」一定是她的愛人的名字。在俄文裡面,「瓦夏」是「瓦希利」的暱稱,「瓦希利」則是俄國男性的名字。

發現這樣一個秘密後,我仍然不動聲色,將計就計,一面走,一面逗她,故意裝作正是瓦夏。當她快靠近我時,我笑了一聲,忽然跑起來,一來是為了逗她,二來是腳很冷,不跑一下,勢必支持不下去。

當我這樣一跑時,她簡直是狂奔了。她一面奔,一面嘟嚕著,似乎在詛咒我。

直跑到歐拉凡斯特大街的中段,腳跑暖了,我才故意把腳步放慢下來,有心讓她追上。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瓦——夏!瓦——夏!瓦——夏!」

最後一個呼喊聲拖得特別長,似乎要把她所有聲音都要用出來,聲音裡充滿了喜悅與勝利。我聽得很清楚:一點不錯,這是一個廿歲左右的少女的聲音。

她終於追上我了。

「你這個人!……真是殘忍……我飛跑著追趕過來,……你還硬著心腸跑得那麼快!……叫我氣,都喘不過來了!……瞧,我的心都要跳炸了!……」

一追上我,她就喘著氣又嬌又嗔地埋怨起來。她一面嘟噥,一面把身子湊過來,緊緊貼住我。我一聲不響,輕輕停下腳步,突然猿猴似地舒展右臂,只一抱,便猛力緊箍住她的腰身,再一轉臉,四片嘴唇立刻膠住了。

這是一個甜蜜得令人可怕的長吻!這是一個溫柔得叫人不能忍受的長吻!不能再甜蜜了!也不能再溫柔了!這個長吻,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久!她不僅沒有一點退縮,反而熱烈得幾乎使我發抖。她的兩條軟綿綿的肩膀,長春藤似地緊緊纏住我,越纏越緊,幾乎叫我喘不過氣。為了不叫她失望,我也用出全部力量來擁抱她,好像要把她壓碎似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兩條身子,而是一條火紅的凝結體,在雪地裡放射出維蘇威火山般的熱力!

在冷冷的夜風中,在藍色的星空下,在白色的雪地上,我們緊緊擁抱著,長吻著,彷彿是原始時代的人!

死寂!

只有夜風的聲音!。

經過一陣狂烈的熱情,幾分鐘過去了,她輕輕放鬆我,抬起頭來,對我嫣然一笑。

還未笑畢,她的臉色忽然變了。她對我的面孔緊緊注視一下,猛然發出一聲怪叫:

「啊!媽媽!媽媽!……你是什麼人?……」

她看清我是誰了。她的臉色駭白了。她高聲喊起來。

我對她做了個鬼臉,很幽默地笑著用俄文道:

「我就是您的瓦夏!你不認得我麼?」

我一面說,一面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拚命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像一隻被獵人俘獲的小野獸。

「啊,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啊,媽媽!媽媽!」

我不放開她,卻半誠懇半嘻皮笑臉的對她道:

「敬愛的小姐,請您好好想一想,這是您找我,不是我找您呀!您一直在後面追我,喊我,我怎忍心不理您呢?」

「啊,媽媽!媽媽!放開我!放開我!……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

她仍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異常恐怖。俄國女人遇到沒有辦法時,不是叫上帝,就是叫媽媽的。我垂下臉來,故意對她開玩笑道:

「敬愛的小姐,不管我是不是瓦夏,在這樣的深夜裡,在這樣靜的街上,在這樣美的雪地上,我們竟會發生這樣一次巧遇,總算是天緣湊巧。在冥冥中,一定是上帝的意見,上帝的神秘力量,在促成我們的結合,是不是?」

我知道俄國女人最信仰上帝,便發揮了這一套大道理。天知道,有生以來,我連教堂大門邊都沒有踏過。

「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上帝的意思!你看上帝的面子,饒饒我,放開我吧!」她一面掙扎,一面大聲喊。

「好,就算不是上帝的意思,那麼,一定也是因為我長得很像瓦夏了,是不是?要不,您怎會把我當做瓦夏來擁抱呢?我既然長得很像瓦夏,您就把我當做真瓦夏,也未嘗不可呀!世界上的真和假原差不多哪。」

「不,不,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一點也不像!……放開我吧!再不放開我,我就要罵您了!您這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時候,她已漸漸由昏亂轉為冷靜,臉色有點凜然不可犯的神氣。

我覺得這個玩笑已開得差不多了,終於放開她的身子。但仍抓住她的肩膀問道:

「小姐,是我豈有此理,還是您豈有此理?是您先追我、喊我、親熱我、麻煩我,並不是我先麻煩您呀!」

「那是我一時看錯人,把您錯當做瓦夏了。」

「那麼您就把我多『錯當』一會瓦夏,也可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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