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前,一千九百卅二年冬季,我是九一八後東北抗日名將蘇炳文部下的一個軍官,我的職務是幕僚參謀。這一年冬季,我們在中東路的扎蘭屯和日本強盜作了最後一次大戰,主力損失殆盡,我們便沿鐵路撤退,直退到滿洲里:中俄兩國的邊界。

這時,馬占山、李杜兩將軍的部隊,也沿中東路撤退,目的地也是滿洲里。他們在博霍圖及興安里和日寇追擊部隊遭遇,打了最後一仗,完成掩護任務,使主力得以安全抵達滿洲里。

這樣,滿洲里便成為東北各路義勇軍的匯集中心。自從九一八以後,這些勇敢的戰士們便一直與日寇周旋,只可惜有消耗無補充,後援不繼,終於不得不作大規模撤退。領導他們撤退的,就是日後由歐洲返國的馬占山、李杜、蘇炳文幾位將軍。

到了滿洲里,與俄方交涉後,准許我們暫時僑居西伯利亞。這時,日寇用盡各種手段,想索回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是馬、李、蘇三位。為了避免日寇的意外麻煩,當局便把我們隱藏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一個偏僻的地方。搭火車到達那裡,要費一個多星期。

當火車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經過時,我隔著那厚厚的玻璃窗一望,到處是一片銀白色。無邊無極的冰雪覆蓋一切。瞅著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西伯利亞大鐵路建築的歷史。

據說兩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在皇宮裡散步,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他忽然想道:「有窗子,才能有陽光和新鮮空氣流進來。我的大帝國因為沒有窗子,才這樣的寒冷而陰暗。我必須為我的大帝國開一扇窗子!」他所謂「帝國窗子」,就是指一個不凍出海口。

他拿起一幅大地圖,在上面細細研究。他的眼睛在西歐部分看了一會,搖搖頭,嘆一口氣道:「我如果想從波羅的海找一個出海口,現在是沒有我的份了。」他的視線便轉到亞洲部分,終於狠狠盯視著海參威:這是一個很好的東方出海口。

他得意地笑起來。

才笑了不久,他的臉上就佈起暗影。他憂鬱地望著地圖上的西伯利亞茫茫大草原,想道:「我們怎樣才能通過這萬里無邊的曠野,到達海參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出一個辦法。最後,他憤憤地拿起一支鵝毛筆,狠狠在那地圖上畫了一根藍色直線:從莫斯科直達海參威。畫完了,他微帶怒意地自言自語道:

「讓我在夢裡從這條直線飛到海參威吧!」

若干年後,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遺稿的人,找到這幅地圖,看見這條藍色直線。他們研究了許久,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就是:皇帝一定是夢想實現一條路線直達海參威。

「不能讓皇帝的夢想失望!」這是大臣們的一致意見。

於是,一百八十年後,這條用鵝毛筆隨便畫在地圖上的藍色直線,終於變成兩條萬里鋼軌——這就是西伯利亞鐵路建築的歷史!

西伯利亞雖然寒冷,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先向你說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國人,一定聽說過東北三寶之一的烏拉草。這種烏拉草,在西伯利亞更是無窮無數。它們幾千年來不斷生長著,又不斷死亡著。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爛的草根,一層又一層的鋪在地面上,相互交纏虯結,終於溶化成泥土,構成地表面層。因為是草根構成的,這地表面層上的泥土也特別鬆軟,好像是一大片幾十丈厚的海綿體,虛悠悠地懸掛在空中,又軟又富有彈性;人走在上面,連幾十里外的地方似乎都會震動起來,彷彿在沙發床上跳舞似地。這種情形,在貝加爾湖一帶尤甚,你說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見:當年建築西伯利亞鐵路的工程師們,是費盡了多少心血,絞盡了多少腦汁,才能克服這一困難呀!

我再對你說一段有關西伯利亞的趣事:

據考古家與地質學家說,幾萬年前,歐亞連接之區,有一種古代巨象,牠們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亞,因為沼地太多,無法前進,經最後掙扎後,無數巨象終於沉陷入極度寒冷的泥濘沼地中,在長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凍死。這些巨象,雖經過幾萬年的時間,到現在還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僅巨象的肉、皮、毛,就是牠們胃裡未消化的食物,也是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類,甚至還在嘴中未咀嚼過。因此,許多西伯利亞農民發現了這些巨象後,割下牠們大塊的紅色肉餵狗吃,你說有趣不有趣?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經過十多天旅程,(我們搭的是軍車,走得很慢。)我們終於到達托木斯克了。托木斯克是一個極偏僻的區域,西伯利亞鐵路特別設有一條支線,通達這裡,工商業倒還發達。它的位置是在鄂畢河的支流托木河畔,貝加爾湖以西,烏拉爾山脈以東。在西部西伯利亞地區,它可算是靠北極海最近的一個大城市了。如以它的氣候寒冷言,我們即使稱它是北極地帶,也不算過分。

我們到達托木斯克時,正是冬季。這實在是一件最不走運的事。

沒有到過托木斯克的人,你絕不能想像這裡的寒冷。冬季的平均溫度,經常在零下四十多度以下,要形容這裡的寒冷,用抽象名詞絕不濟事,我現在只向你講兩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個兵士挖了一羹匙熱稀飯,走到大門口去吃。他大張開口,把調羹送到嘴裡,放了一下,再想取出來時,調羹似乎已和舌頭結在一起,他用力一拔,把調羹取出來時,調羹上已濺滿鮮血和碎冰片了。

二、這裡如在戶外吐痰,當一塊痰落在地上時,已由黏液體變成冰塊,跌碎在地上,好像一塊磁片跌碎了似的。

托木斯克的天氣是這樣寒冷,人們出門時,臉上必須塗一層厚厚凡士林,頭上戴著厚厚皮帽,身上穿著厚厚皮大衣,鑲著老山羊皮領子,皮上結著暖暖的螺旋狀厚毛,腳上則穿著一種「氈疙瘩」。這種「氈疙瘩」由氈毛縫成,靴腰高高的,靴內是厚厚的皮毛,好像一座倒立的小房子似地掩護著腿腳。就是穿這種厚厚靴子,人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常常還不能超過半小時以上。過了半小時,地上的冰雪寒氣就會透過厚厚靴皮與茂密叢毛,直刺腳心,使血液逐漸凝滯,終於僵硬痲痺起來。萬一不小心,鬧得重點,一雙腳就會因此凍壞。為了避免這一危險,在街上走路的人,如果路程長一點,就會分幾段完成。走一段,到人家憩一憩,烤烤火,取點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戶戶都帶著笑臉,無條件的歡迎行人進來烤火。不僅是為了烤暖靴子,也為了溶化凡士林。戶外走久了,凡士林在臉上結了一層冰凍,非常不好受,火爐邊一烤,就又恢復滑膩了。

托木斯克雖然這樣冷,但風景卻非常美麗。它屬於高原地帶,周圍盡是森林和山嶺。它們像海洋似地起伏著,綿延著,異常壯觀。托木斯克的城區不是平坦地,從城外遠遠望過來,彷彿是森林與山嶺之海洋中的一座孤島。僅管這裡有人家,有炊煙,有燈,有火,有工商業,但在旅行者眼裡,依然只是「世界花園」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沒有彩色沒有芳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生產是:馬。這裡的馬比常人個子高,雄壯極了。

托木斯克最值得驕傲的是:教育。這裡中小學極多。並且還有國立大學與博物館。幾十年前,據說大文豪托爾斯泰曾在這裡度過一部分寫作生活。為了傳播他晚年的宗教福音與新理想,他曾在這裡致力於文化事業,給予當地居民以很大影響。因此,這個城又被稱為西伯利亞的文藝教育中心。

或許是受了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的影響吧,這裡的某些居民特別和善、慈悲、仁愛,給外來旅人以極好的印象。托爾斯泰的一顆善良的心,似乎已播種出千萬顆善良的心了。

到了此地以後,我們最以為苦的,就是寒冷。我們人數太多,差不多將近兩萬人,除了馬李蘇等統帥可以分配單人房間外,一般官兵所住的房屋,自然很擁擠。這些房屋,俄文叫「巴拉克」,是一種類似營房的屋子。在上次歐戰時,奧國俘虜就住在這裡。這「巴拉克」一共兩層,建築得很簡陋,上面一層算是樓,我就寓居樓上。它分隔成幾大間。我算是高級軍官,同室的多半是上校,住的人不算多。下面則住著下級幹部,軍官,一統間幾乎住了四百人。在這樣巨大的屋子裡,只生有兩個極小的爐子,由小洋油桶製成,裡面燃燒柴火,那熱度實在小得可憐,因此,雖然有這兩隻小火爐,室內溫度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時候,晚上太冷,我常常睡不著覺,終夜坐到天亮,直至太陽出來以後,再行入睡。

這些日子裡,寒冷已經成為我們的生活中心。士兵們成天往外面跑,上山砍木柴,是為了抵禦寒冷。大家白天躲在被子裡,也為了抵禦寒冷。有許多軍官,帶有眷屬和大量的麵粉,太太們整日圍坐在爐邊,忙著烙餅,也不過為了多裝點東西下肚,好抵制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這兩個字是我們的敵人,也是我們的朋友。說是敵人,因為我們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說是朋友,因為我們除了它,再沒有更接近的存在了。說它是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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