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時,我才跨入食堂,就微微吃了一驚:這陌生漢子正在喝素酒,啃饅頭。廟裡有一種白乾,道士美其名曰「素酒」,其實酒性很烈。這陌生漢子一杯杯的喝著,好像喝白開水,一點不在乎。

那個年輕道士,是個類似白癡的人物(也許因為道行太深之故),終日除唸經外,不說一句話。長工則幾乎是一千度的近視眼,耳朵又有點聾。我們三個人,平常吃飯時,是無話可說的。這陌生漢子更是鐵鎖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拿手榴彈炸他,也難得炸出兩句話來。因此,我一等吃完飯,立刻離開飯桌。當我離開時,那陌生漢子還在一杯杯的喝酒。

返回樓上客堂,我不斷來回踱著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歡聚,喝酒猜拳行樂,誰想到我竟會在這樣一個冷清清的山頂消磨過去?並且還遇見這樣一個極古怪的陌生人?

這樣想著,越想越懊惱,越彆扭。終於,我又好笑起來:反正明天下山了,離開這裡了,又何必嘔這些閒氣?倒不如早點睡覺,多休息休息,養足精神,明天好趕路。

計議既定,我便特別破例,提早睡覺。睡了不久,便聽見一陣低沉的腳步聲。我猜就是那個陌生怪客。他在客堂裡枯坐一會,旋即回到我對面的那間房裡。廟裡為了便利遊人,本預備了很多房舍,我的房間和對門的房子是全廟最優雅最寬大的兩個,每個房裡,有兩座極大的禪床,原是為了集體遊客憩宿的。現在,因為沒有另外遊人,我和那個陌生漢子,便各自佔據了一個大房間,可說是極盡舒適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點。

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我不斷盤算著將來的事。這一次下山以後,我究竟怎樣開始我的新生活?上前線乎?在後方乎?幹文化工作乎?做公務員乎?……越盤算,越興奮。越興奮,越睡不著。夜半時分,好不容易實行自我催眠,正要入睡,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猛然把我驚醒了。這腳步聲輕極了,也神秘極了,分明有人在客堂裡走動。

「這樣深更半夜,有誰會在外面客堂裡走動呢?」

我不禁好奇起來,旋即輕輕坐在床上,從板壁縫中向客堂裡張了張。不張望猶可,一張望,我幾乎駭了一跳:一幅古怪得幾乎可怕的景象緊緊抓住我。

白天那個陌生怪客一手擎著白色燭,正從房內走出來。他沒有戴帽子,長長的頭髮亂披在臉上,像是一條條毒蛇。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臉色蒼白如死,嘴唇邊染著斑斑殷紅血跡。他在這深更半夜時所顯露的像貌,和我白天所見的,完全不同了。我白晝所見的,是一種野獸的像貌,現在我所看見的,則是一種鬼魂與死屍的形像。世界上,最可怕的面孔,是被絞死的人的面孔,他此刻正是這樣一張臉孔:充滿了歪扭,絕望,慘厲,陰森,悲哀。

他幽靈似地踱到客堂裡,輕輕把蠟燭放在桌上,然後從壁上輕輕取下那架桐木古琴。這具琴原是客堂裡的一種裝飾,弦柱子早已壞了,六根弦全鬆弛著,無法彈出聲音。

這怪客取下這具琴,顯然並不是為了彈奏,而是為了回憶。他輕輕撫摸著它,深深鎖皺眉頭,瞇細起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整個身心鑽入回憶裡。他沉思著,沉思著,忽然站起來,悄悄在室內來回走著。走著走著,他突然輕輕跪在地上,攤開兩臂,手掌向上,仰起臉孔,似在做一種極沉痛極悲壯極啞默的呼籲,對蒼天的呼籲。這時,他臉上所表現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煉獄裡的鬼魂來比喻,我再想不出別的比擬。

我看著看著,不禁渾身直發抖。我好像又變成一個孩子,又恐怖又迷愛地聽一個白鬍子老人在講狐鬼的故事。「我究竟是個活人,還是個死人?」我對自己也懷疑起來。我幾乎懷疑自己也是縊死鬼之類了。

我正懷疑著,客堂裡的怪人,已從地上站了起來。出於我意料的,他回到房裡戴上皮帽,竟又走出來,輕輕下樓了。

我的疑心越來越重,終於鼓起勇氣,決定探究這位神秘客人的行蹤。

三分鐘後,我也輕輕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樓。

滿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廟裡極明亮。我看見那神秘客人在雪上所留的新足跡,便追蹤到後門口,又由後門口追到廟外。

一出廟後門,我就看見那怪客遠遠在前面走,真像一個夢遊病者。山上到處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晝,人的影子長長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極了。我為了避免被發現,便彎下身子前進,和他相隔約莫四五丈遠。

他走著走著,到達落雁峰楊公亭畔,便停住了。亭子前面,就是落雁峰削壁邊緣,上面石頭上雕刻著「五千仞上」四個大字,現在,卻被雪完全覆蓋住了。

我悄悄躲在一叢灌木林裡,偷偷看這個怪人究竟做些什麼。

他其實並沒有做什麼,不過在亭子裡來回徘徊,且不時停下來,向極北方瞭望著。瞭望一會,又開始徘徊,徘徊一會,他又開始瞭望。瞭望復徘徊,徘徊復瞭望。最後,他陡然站著不動,做了一個極長久的瞭望,一面望,一面不時看手腕上的錶。

我潛伏著,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終於,我聽見一陣慘不忍聞的聲音:出於我意外,這竟是他的歌唱的聲音。天知道:這哪裡是歌唱,簡直是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著被殺死的孩子時的慘叫!有生以來,我從未聽見過這樣悲慘的歌聲。

華山的雪夜太美了,令人不能忍受的美麗。但四周卻是死樣的靜,像發生了謀殺案似的。在這樣的美麗與死靜中,這歌聲分外顯得悽厲而悱惻,它們像千萬把飛劍似地,筆直刺入我的心臟,我的淚水雨似地滴落著,不由自己地滴落著。

唱著唱著,他忽然走出亭子,直向那懸崖削壁走去,離它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滾跌下去了。

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捉住我,我也顧不得他是人是鬼,是野獸是幽靈,突然跳出灌木林,用全身氣力向他衝去。

我一面狂跑,一面狂喊:

「站住!不要動!」

他聽見我的喊聲,殭屍似地停下來,一動也不動。

我一口氣衝到他面前,不顧一切地拖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出懸崖邊緣。一壁拖,一壁用滿腔熱誠對他喊道:

「朋友,你千萬不能尋短見,世界上生路多得很!」

他被拖到亭子旁邊,莫名其妙地望望我,突然冷冷道:

「你這是算什麼?」

「我不許你尋死!」我向他大聲吼。

他鼻孔哼了一聲,冷冷道:

「我並沒有尋死。」

「你沒有尋死?幹嗎往懸崖邊上走。」

「這是我的自由!你沒有權利干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地說。

我楞了一楞,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用誠懇得不能再誠懇的聲音對他喊道:

「先生,我向你叩頭了,請你再不要這樣冷言冷語好不好?我們都是人類,並不是石頭,人對人為什麼一定要像石頭一樣冷酷?你能不能對我少冷酷一點?」

聽到我的發自內心的誠懇聲音,他似乎稍稍有點感動,他把我扶起來,深深嘆了口氣,用比較溫和的口吻,輕輕道:

「你以為人類比石頭少冷酷一點麼?」

「當然!」我堅決回答。

他輕輕苦笑了,好像大人在笑孩子的幼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顏。我分明聽見他的平靜的聲音:

「據我的看法,比起人類的心來,石頭倒是一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東西!」

「為什麼?」我對他的怪論發生驚詫。

「你看見過海綿麼?把石頭和人心放在一起,石頭最多也不過是一種海綿體。簡直溫柔得可憐。」

「我不能同意你的怪論!」我不斷搖頭,卻極堅決地對他道:「現在,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想尋死?」

「你怎麼知道我是尋死?」他反問我。

「我看見你往懸崖邊上走。」

「在懸崖邊上走路,就是尋死?你以為一個人會這樣容易死嗎?」

「不尋死,你為什麼在懸崖邊上走?」

「因為我喜歡懸崖,我更喜歡那數千尺深淵,假使一個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滾下去,不也很有趣嗎?」他一面說,一面大笑起來。

「唉,你這個人,剛才那麼冷酷無情,現在又這樣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說一點正經話?」我對他不禁有點發生反感。

「我所說的每句話,都是正經話,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我現在還願再向你說兩句正經話:當一個人生下世來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必須在懸崖上走路的那一天,他身邊每一秒鐘,都有一座可怕的千尺深淵等待他!你愛信不信!」

「你的話太玄虛,我們還是談一點實際的事。現在,請你向我坦白說,你究竟是不是想尋死?」

「你這個人真奇怪,我現在明明活得很好,你為什麼非要栽賴我是尋死不可?」

「那麼,你究竟憑什麼理由,深更半夜在懸崖邊上走?」

「理由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我不相信那是個理由!」

「世界上不是理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