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

古人有把賣茶的「堂倌」叫做博士,賣草藥的「郎中」也有叫博士的。現在南方有些古樸地方,還興著這等「重地」稱呼。可惜近年評職稱、定級別,學位是要緊條件,博士又是學位中最高者。平常時候胡亂叫起來,倒變做玩笑。雖玩笑,大多也善。

「我博士」出身微寒,只怕連小學文憑也沒有拿到過手,全靠鑽在書裡,讓人家叫做一條書蟲。中年以後,在地方上,熬出了文字學家的名聲。把那符咒似的甲骨文鐘鼎文都認得差不多。

有年,本地中學廣求賢達,請他執教語文。總還要寫張履歷,這位一揮五個大字:「我博士出身。」別人也說不得短長,人家少年時候做過「堂倌」當過「郎中」,早已是市井閒談的資料。將就著尊稱「我博士」,隱去真姓名也算得兩全其美。

這條書蟲活到中年,還是光身一棍。有個農村大姑娘幫他做做飯,洗洗唰唰。屋裡堆著的、捆著的、攤著的、連扔在地上的書,都不許動。不動不動,神不知鬼不覺,姑娘的肚皮卻大了起來,養下白胖白胖撕書、啃書、尿書的小子一個。常把當媽的嚇出冷汗來,當爸爸的卻只凶凶的看著當媽的。

「我博士」應承到中學來,附帶一個條件:孩子他媽也來上課當旁聽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校務會議一議再議決不下來,只好打報告請示教育局,不知哪位長官拿紅筆打了個勾。學校領會勾者通過也,這是根據改卷子的習慣。

孩子他媽原名伊愛弟,愛弟和招弟、帶弟、來弟、引弟同是地方上給女孩子的通用名字,作興和拋磚引玉的典故有些首尾也說不定。「我博士」為上學給她取個學名,只改一個,叫伊愛我。

校務會議上笑不成聲,還是校長說,有學問的人都有點怪,有點狂,這名字也給一勾了了吧。

「我博士」不但坐著,站著走著也可以看書。不但在屋裡,在街邊在街中在十字街口都可以看書。有時走過操場,左手托書,右手翻書頁,左右在打球踢球,盤槓子,跳高跳遠,全無妨礙,安詳走過。

如若冒叫一聲,他從書上翻眼————不抬頭,光把眼珠子翻了過來,兩眼凶凶射人。次數多了,大家覺出來博士有兩種眼神,安神看書,凶神看人看世界。

博士兩手細長,又留長指甲,倒是翻書頁方便。這兩隻手安靜在書本上,像是旦角的手。若上課來了勁頭,發揮起來竟像龍爪。有回在黑板上寫個「帝」字,抓住粉筆,戳過去嘭的一點,緊跟軲轆軲轆飛轉幾個圈,最後自上而下一豎落地。這時,食指的長指甲刮著了黑板,疼!左手飛過來掌握右手食指。

學生裡有幾個失笑兩聲。

博士嗖的轉身,兩眼直射的就不只是一個凶字了得,還當添個暴字,暴怒暴動的暴,也叫人聯想到暴君的暴那裡去。

一眼就看得出來,伊愛我和別的女生不一樣,她的胸前鼓鼓囊囊,沒有輪廓,也不平整,不知道外衣裡邊塞著塊布?還是內衣不扣,錯扣,亂扣?點名冊上沒有旁聽生的名字,一般老師都不理就是了。有天,有位化學老師偏偏問道:

「怎麼沒有你,你叫什麼?」

「伊愛我。」

女生嗤嗤笑了。

「愛我?」化學老師板著臉又問一聲。

男生哈哈笑了。

化學老師彷彿領悟,讚道:

「哦,愛我!」

全堂大笑。伊愛我也笑,面不改色,全不當回事。

下課後,有兩個男生學著腔調:「哦,愛我!」有兩個女生正色質問:

「有什麼好笑,有什麼好學的,也不想想看。」

這倒好了,從此沒有人取笑。伊愛我老是上課鈴響後,急忙忙走進來,坐在後排位置上。剛一下課,急忙忙小跑一樣回教員宿舍去了。要去照管孩子,要去食堂打飯,要另做點小菜。有的女生就幫忙給孩子縫點什麼,帶手代買點什麼。

只有功課作業,沒有人幫。因為伊愛我不當一回事,旁聽生考不考試也不要緊。下課鈴要響未響的時候,她就把書本筆記本水筆鉛筆裝到書包裡,鈴聲一響,拎起就走。大概再也沒有拿出來過,直到第二天坐到後排課桌上。她從來不把書包掛在肩頭,也不像有的女生一上中學,就不用書包,把書本挾在胳肢窩裡。她總是拎著書包,和拎菜籃子差不多。女生中間少不了的切切喳喳,三一堆兩一夥的,她全不理會。有的女生和男生說起話來,總有些不大一樣。她可是全不論。在男生眼中,好像她也不是女生。這倒好了,她和誰也沒有矛盾,誰也可以不經大腦,隨手幫她點忙。

伊愛我忙忙碌碌的是家事,是孩子。對家事她沒有埋怨,也不顯愛好,彷彿是該做的就做唄。連孩子,也不掛在嘴上,也不抱出來讓人看看。

「我博士」進出課堂,從不和伊愛我說一句話。對面相逢,也不看她一眼。博士什麼學生都不看,連他取名的「愛我」也一樣。

下課回宿舍,誰也不等等誰,前後腳也是各走各的。

有回,伊愛我沒有踩著鈴聲進來,課上到半堂,她才悄悄閃進來坐到後排。

「我博士」正在昂首揚眉,兩臂半舉,細長手指抓撓大有「咄咄書空」的味道。忽然眼角看見了伊愛我,他就這樣舉著手臂,彷彿張著翅膀飛下講台,飛過課桌,伊愛我聲音不大不小,迎著說道:

「退燒了,睡著了。」

博士兩手落下來,細長手指鷹爪一樣抓住伊愛我的肩膀頭。若是沒有課桌隔著,若是伊愛我往前湊湊,照這勢頭應當是個擁抱,至少也得是腦袋扎到胸前。不過沒有,一抓就「定格」了,這個勢頭半道「定」了「格」。

就這半道,也叫全堂男女學生冷不防,估不到,先是吃驚,再是嗤嗤……「我博士」猛回身,兩眼凶暴,全堂靜默。也不一定都那麼害怕,倒是沒了興味。

學生認為博士是個怪人兼狂人,肯定是因為做學問當書蟲,成了這個樣子,肯定。

學生又都說不好伊愛我是怎麼個人呢?好像是沒開化?只是服從命運?她沒有心靈還是心靈還沒有發現?她全只有自己還是全沒有自己?

想像中,伊愛我在「我博士」手裡,是凶暴鷹爪裡的一隻母雞,到哪裡討這個愛字去。男生女生有事沒事幫伊愛我一把,因此成了自然。

不想「浩劫」到來,中學生若不敲打敲打老師,先還叫做「保皇黨」。後來就是「黑幫狗崽子」。

那時候滿街貼著「萬歲」,一個人從「早請示」到「晚匯報」——若是「黑」人,是「早請罪」「晚認罪」,不知要喊多少聲「萬歲」,什麼什麼萬歲,偉大的什麼萬歲,最最最偉大的萬歲……到處都發生在「萬歲」上頭出了錯,或寫錯,或喊錯,或字有塗抹,或口齒不清,都會打成現行反革命,有真開打的,有當場活活打死的,打到監獄裡去還算一時太平。

伊愛我不是老師,也不算學生,本來公認是鷹爪下的母雞,大家都大把小把的幫過她的。這時候全變了,伊愛我戴不上「紅箍箍」。入不了兵團戰鬥隊。大家正說得熱鬧,見她來了,就噤聲,扭過臉去。彷彿她是個奸細。只因為一夜之間,老師全變成了革命對象。

學生們發現,凡喊到萬歲的時候,「我博士」閉嘴,有時候嘴皮動動不出聲,有時候出聲細小聽不真。大家天天背誦著經典:「……赫魯雪夫式的人物,睡在我們的身旁……」現在,提高警惕的機會好不容易到來了。

幾個人湊在博士身邊,喊萬歲時張嘴假喊,支起耳朵真聽。果然,聽見了,高興了,好比扣住了鳥,釣住了魚,包圍住了蛐蛐,歡叫道:

「他,嘀咕嘀咕,嘀咕兩個字。」

「狠毒。」

「沒錯,我可聽清楚了,是、狠、毒。」

一哄而起,男男女女,跳跳蹦蹦,快快活活擁到教員宿舍,來到博士家門口。只見伊愛我站在門前,挺胸直腰,什麼時候她倒有了「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大家站住了腳,聽見伊愛我喝道:

「我是五代貧農!」

就在當時,可是噹噹響的金字招牌。

不但出口不凡,還拍了下胸脯。誰也沒見過她這麼個作派,不禁愣怔。

有個瘦高男生緩過點勁兒來,叫道:

「我們喊萬歲,他嘀咕狠毒。」

「是狠毒,狠毒。」幾張嘴證明。

伊愛我臉一沉,只一秒鐘工夫,叫道:「很多。」又一秒鐘,嗓門開了閘一樣:「是很多。街上哪裡哪裡都是,院裡牆上是,門上是,屋裡屋外全是……」

一個結結實實的女生叫道:

「他嘀咕的是狠毒,何其毒也的毒。」

「很多!」伊愛我斬釘截鐵。衝著那女生,帶幾點譏笑。「他的口音,你還有我清楚?你是什麼人,我是他老婆。」轉過臉來對男生。「你們不要很多,要很少?不許多,許少?說話呀,站出來呀,我專候在這裡,聽聽誰敢說出個少字來……」

學生們嘀咕著:「別跟她廢話。」「我們破四舊。」「這裡的四舊比哪裡都多。」「四舊」指的是書,學生們在「狠毒」口音上二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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