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

初到巴黎,住在十三、十四區交界處,到近便小街走動,覺得沒有高樓,當然也沒有平房,更不會有四合院、大雜院。處處小樓式樣各別,發古的多,門面也發舊。

據說新起的高樓,集中在塞納河北岸。後來到了那裡,果然,有修長,有龐大,有滿身玻璃閃閃半空,有塊塊壘壘如魔方,有圖案鑲嵌,有白淨……這是巴黎的現在?

據說那老市區的舊房子改建,不能隨便超過原先的高度。據說講究保持原樣。原樣就是有那麼個年頭,有那麼一個人動過腦筋,照那個年頭的「時興」,也是照那個人的「高興」,蓋過這麼個房子。把這麼那麼的房子留下來,就有了這麼那麼的不同,你說,好玩兒吧……初到一個地方,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聽。這是一位法國朋友用漢語告訴我的話。「你說,好玩兒吧。」這一句是一字不差的「實錄」。

據說新建改建一座樓,規定要用百分之一的建築費修飾門面。據說老房子門面古舊,裡面可都是現代化了。可惜我不能隨便走到裡面看看,不過從陽台和窗檯看起來,我是相信的。陽台和窗檯那又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那是一個專題,這裡來不及「囉嗦」————這也是法國朋友的漢語,他開車帶我們到南方去。

汽車走在高速公路上,兩邊的綠樹連綿,比我們的北方要多得多,和我們南方相比,我看也差不多。時見熟悉的玉米,個頭要小一些,偶有高粱,那可是矮粱了,不知道什麼品種。對面來車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得空氣發出「踹啊踹啊」之聲,短促帶著威嚇,顯出來車速非同老爺車。忽然又會減速放慢,那是讓我們看看一個村莊了,不是有半古的古堡,就是仿古的小小教堂。村舍多半散落,少有密集,也都各是各的樣兒,不興雷同。

半古仿古當然也有真古,全都舊色,又都保養得硬硬朗朗站著,不叫露出下半世的光景。

汽車離開高速公路,走上盤山小道,這是到了法國中部偏南了。這山的名稱,聽起來像英語的一二onetwo……我忽然想起萬里外我的老家,有一座小山有一個文雅的名號————不知是原就文雅,還是上名的文雅化——依靄山,但在鄉音口頭,和「一二山」彷彿。眼前的山路、岩石、柴草雜樹林子,沒有修飾,野趣天然,覺得親切。我就叫它做童年裡的「一二山」了。這一叫,親切又添上夢境。

找到一個山包,下車一看,說是個村莊吧,只有三五石頭砌的城堡。有一個門口掛著旅館牌子,小地名叫尼昂Niyon。

石頭牆上刷了灰漿,若不是為了保護石頭塊兒,讓它鼓鼓窪窪地長上苔蘚,爬上長春籐豈不更好。

女主人迎接我們說,這是山莊第一次接待中國客人。早上接到電話定下房間,等到現在,正疑心是不是路上出了點事,好了,現在到家了。

女主人帶我們看房間,浴室如雪洞,臥室簡樸如農家,但地毯、電話、電視、頂燈、地燈、床頭燈總有五六盞。最吸引我眼睛的是臥室外邊擺著座椅、躺椅、圓桌、矮几,可以曬太陽、看山景、望星空的寬大陽台。陽台和臥室中間只有小半邊牆,大半邊是落地兩扇的推門,玻璃透明好比透通。夕陽映照,雲霞飄忽,又如清澈水中。

女主人曾在東方學院學過阿拉伯語,她要我們簽名題字,說漢字好看是一種藝術。帶領我們參觀餐廳,山莊依山建築。餐廳裡外也分上下兩層,再下邊是小花園,花園下邊有游泳池。池上邊又有休息室,備有檯球和棋。女主人抱歉說有病聞不得煙味,但這間屋子可以吸煙。又要請我們喝杯酒,隨即端來出名的葡萄酒和不那麼出名的啤酒。我喝啤酒。

還要參觀廚房,各種電氣炊具,古舊城堡裡面,真正電器化了。這個山莊只有十五個房間,大房間加鋪可住三四口一家人,但究竟只有十五間,卻有這麼寬敞的公共設施。

我以為參觀完畢,不,還拐個小彎,上幾級台階,走進一間二三十平方的屋子,石頭牆石頭弧形頂,低矮如石洞。石頭小窗如槍炮眼。長條餐桌樸拙如鄉土小店。壁燈如油燈,原是用燒瓦燈罩罩住燈泡。

女主人敲著石頭牆說,這一間屋子資格最老,是十世紀的建築,相當中國唐朝時候吧。但,它怎麼這樣結結實實,這樣整整齊齊!

我願意坐在這裡吃一頓兩三個小時的晚餐,用木碗或青銅高杯喝血一樣的葡萄酒,抓著骨頭啃羊排……或者不用這些,只要三四個朋友,煙霧迷漫裡海闊天空……或者這也不用,只我自己靜靜坐到半夜,我願意,我會得寧靜,血脈舒展,神經寬鬆……

我回到房間裡躺著,關掉頂燈、壁燈、地燈、床頭燈。不放下玻璃推門的門簾,夜靜,無月,略有星光,天是藍黑,山是青黑……我少年時從豆腐乾般窗格子裡看天,看山,看夜,發生幻想。好像都沒有想到一面玻璃牆,透明,和山和天和夜透通。還有那雪洞似的浴室,上上下下的帶電的家生,都是不可能想像的。但我的幻想又不貧寒,不只是五顏六色,還有七情六慾。

那青黑裡藍黑的是「一二山」嗎?反正那裡有個碉堡,一頭荒草。小夥伴們從百米下邊,朝碉堡發一聲喊:「衝啊:一二三。」「衝啊,一二山。(鄉音三和山相同。)一二山,童年的山。一二三,童年的腳步。

先後衝到碉堡下邊,那裡有個門洞,門扇早已沒有了。每回,總有一個小夥伴往門洞裡一張,最多邁進一步,就「嘩呀」倒退。裡邊人屎狗糞,死貓腐鼠。

後來「打老虎」的年頭,有個打他裡通外國的頭號「老虎」,走到這裡邊弔死了。後來又弔死一個「右派」,後來……白天冒青煙,半夜會哭。後來修橋鋪路,幾次算計這裡的石頭,沒有人敢去拆,這個碉堡保存下來了。

那青黑裡藍黑的是「一二山」嗎?怎麼會有個小廟呢?天下有這麼個小廟不會錯,裡面供著抵抗侵略的民族英雄,赫赫有名。不過這個小廟不一定在哪一座小山上。

小廟才三間屋,上下本色磚雕,牆上陰線石刻,好像一座三個門洞的門樓。屋外圍著一圈嵌空圖案的磚牆。

餓肚子的三年裡,磚牆少了一隻角,塌了一邊,後來在一個又冷又餓的冬夜,一掃而光。剩下小廟彷彿剝掉衣服站在那裡凍著。後來,門扇撬走,窗戶拆走,小廟留下幾個黑洞洞骷髏一般站著。難道磚頭門窗可以解餓?不,解氣。人把小偷小摸叫「順」,叫「概摟」,叫「供給制」。

後來修理了門窗,索性改做幹部宿舍,小鍋小灶,煤火油煙,熏得烏黑。

那青黑裡藍黑的是「一二山」嗎?山邊是城牆。可是小地方的城牆怎麼會這麼高?這麼寬?這麼厚實?那長方城磚是特製特燒的,竟有三尺長一尺寬。搬得動一塊的就是個棒小伙。

那是哪一年?很有一些人,都說為了現代交通,要拆掉這五百年前留下的城牆,慷慨高歌新時代,激昂指責舊事物。鬧得不同意拆除的,不知怎麼的站到了被告席。

被告席上的主角是一位建築學者。這位蓋大樓的人物,若站在大樓前邊彷彿一根茅草,乾巴枯瘦。不過他自以為還有張皮好剝。起初講理,後來有理講不清,後來只好自思自歎,後來說:

「拆城牆,跟剝了我的皮一樣。」

他的學生,那時候還是個白白的小胖子,還沒有資格站到被告席上,坐在後邊角落裡忍不住叫道:

「剝了文化古城的皮。」

學生比老師現代化,會把話頭安到大題目上。老師是老一代的讀書人————中國特有的一種人。這個滴答著近千年血汗的城市,和他血肉相連。那些牆,那些橋包括干橋,那些門樓、牌樓、鐘鼓樓,那些大屋頂、小塔尖,那些四合院、大雜院、深宅大院連同象鼻子、耳朵眼、轆轤把小衚衕,都有一種現在還沒有「化驗」出來的東西,溶化在老建築學家的血液裡。因此,他不但反對拆城牆,還主張城圈裡面,保持原來的格局。新高樓、新馬路、新城市在城圈外邊做出新規劃。他估計現代城市舊城圈裡根本裝不了,兩三年工夫就要出圈子。現在拆舊城白拆,若是保存下來,這別具一格的古城,是世界上的一塊珍寶……他全身瘦骨,彷彿風中竹竿,不彎不曲,可是顫抖。可是嗚嗚像是哭訴,他如泣如訴拆城牆是剝他的皮,拆城裡種種是抽他的筋,刮他的肉……

他的學生白白的小胖子,和他上則一鼻孔出氣,下邊是穿連襠褲子。不過血液裡沒有這麼多「溶化」,要冷靜得多。聽見老師又往自己的皮呀肉上拉,就憑著時代精神,不顧人微言輕,插上嘴來往大題目上扣,把建新城保舊城總結起來說:

「新舊對照,相得益彰。」「新舊繼承,根深葉茂。」……不過就是學生的腦子裡,當年也沒有旅遊呀、無煙工業呀、第三產業呀這些東西,算不到錢財上去。當年若有本事把拆舊比做貓腰揀個小錢,日後丟了大把洋錢乾瞪眼。那就會提升一級成了預言家。

老師瘦到無可再瘦,在風風火火裡,風乾或是烤乾了。那竹竿撐著的衣服架子上,脖領子那裡,神出三根筋,吊著個腦袋。

這個腦袋是個大腦袋,天庭開闊,地廓方圓。鼻不在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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