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們過分樂觀了。

拖拉機已經到火堆跟前停下了,機器沒有熄滅,繼續轟響著。北京吉普在後面大約三百米左右慢慢地跟近。可以看到火堆周圍有一些人影活動。小何有點拿不定主意。

「就把車停這吧,前面太陡了。」

「你是不是害怕啦?拖拉機上得去北京吉普上不去?你怎麼這麼——」

「得得,我上就是了。」

山路的確很陡,小何用低檔大油門爬坡。

迎面來人了,正衝著汽車氣勢洶洶吼著。小何踩住剎車,陸高下車了。對方大約四十歲,用漢話問陸高要介紹信,陸高看出這是個藏族同胞。陸高耐心地問什麼介紹信。對方忽然動氣了,大聲嚷著要自治區公安局的介紹信。陸高一下明白了。他們不要人看,特別不要外來的人看。陸高還是耐心地說只是在遠處看一看,不會影響他們的工作。他更生氣了,直接用藏話對著陸高的臉吵。看這樣子也說不通,陸高進車裡讓小何調頭開回去了。

車駛離剛才停留的地方有一里遠,小何鎖了車門,三個人徒步往上去。這時南面有來回跳閃的亮光向這裡移動,可以看出是袖珍手電的亮光。同時可以看到朦朧的拿手電的人影。姚亮猜是那批港客到了。他們三個人站下,等港客過來結伴往半山的火堆方向去。

「大家一齊去,人多;他們人不多。」

他們差不多全濕透了,有幾個女的凍得臉色青裡泛白。當時是名副其實的毛毛雨,小何剛下車就開始喊冷了。港客看來知道不讓看,他們並不急於向前靠近,有五個人乾脆繞過火堆從側面爬山。從高處鳥瞰也不失是個辦法,陸高他們三個也跟著那五個人向上爬。

天色漸白,細雨仍然下個不停。從高處看這夥人簡直像,像什麼呢?猶豫,畏縮,又賊心不死。由於能見度好了一點,火堆那邊也可以看得清楚些了。一台解放卡車,和後來的拖拉機;火堆周圍人也不少,大約有十來個吧。

有人熄滅了火堆,坐著的人站起來在兩台車周圍活動,現在六點半了。這裡距下面的人們有二三百米,這裡可以隱約看到離熄滅的火堆不遠一塊巨大的有水平面的石階,看來那就是天葬台了。天葬台不像他們原來想的那樣在山頂,它只是半山的一塊巨大的石頭台。

這裡畢竟離得太遠,幾乎就看不清下面活動著的人們在幹什麼。也許在抬死者?也許已經開始肢解?陸高決定再靠近些;別人似乎也都這麼想,也在向前蠕動。沒有事先約定,可是誰都不說話;這使姚亮想到去陵園墓地的時候,那種時候即使是愛說愛笑的姑娘們也都自覺緘口。是什麼因素促使人們一下變得沉默?是對死者的敬慕?並不完全如此。姚亮以為還有別的。一定還有別的。比如設想生命和死亡之間該有一條界:通常這界限在人們感覺中太飄忽,而到這種時候就具體了。肯定是人們到此便清晰地感覺到這條界,說句玩笑叫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跨在界上。

得寸進尺是一句成語,與貪心不足蛇吞象意思差不多。也許他們老實待在原地就不會惹出這場麻煩了。酸蘋果總比沒有蘋果好,這道理雖然明了透徹,真正理解也並不那麼容易。都是得寸進尺的心理作祟。當他們被趕開後,他們才開始懂得前面那句格言的意義。

天葬師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三個戴大圍裙的漢子朝漫在附近山崗的人們發狠地叫著,雖然語言不通但可以猜出是在罵人。向前蠕動的人們都停下了,靜候事態發展。這時候他們如果聰明,最好自己乖乖離去,人們都知道被激怒的人是不可通融的,聰明人對此不該抱幻想。事實他們這些人都不聰明,都在做夢。

太陽還沒出來,現在是作夢的時候。

他們的蜷伏進一步使天葬師惱恨,他們開始用石頭朝最近的人砸。石頭不飛向空中,可以看出只是嚇嚇,無意傷人。

膽小的已經在撤了。小何撤在最前面。現在可以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山下的石灘,陸高心裡有點急,大聲叫小何回車上去。天葬師像趕羊似地趕著這群人,陸高姚亮和一個粗胖的港客小夥子走在最後。姚亮不甘心,一再回頭停下腳,結果到底給一塊石頭砸在腿上。

姚亮試圖講理,對方不說漢話只是用藏話惡狠狠地對他吵,並且又一次彎腰撿石頭。這下稍在前面一點的港客們放開步子跑下山。兩個天葬師也就往回走了,只有那個年齡稍大的(也就是用石頭打姚亮的)還跟在人群後面。

坡路很滑,泥濘不堪,後撤的人們腳步跌跌撞撞。陸高狠狠打了個寒噤,外衣水淋淋地抖動了一下。姚亮跟在他後面。

那個天葬師放慢步子,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姚亮捅一下陸高。

「就這麼回去?!」

陸高也站下,回頭看天葬師站在上面。

天葬師見他們不走了,便又嚷著追下來。姚亮跺一下腳,壓著嗓子向對方吆喝。

「你要再動手我就不客氣了!」

對方終於又叫漢話了。

「你不客氣又能怎麼樣!」

說著把石頭朝姚亮飛過來,這次石頭是要打人的,石頭離姚亮的頭只有二尺遠。姚亮低頭也撿起兩塊石頭;天葬師用藏話大喊,遠處天葬台跟前的人們都站起來了,往回走的兩個天葬師又回來轉身朝這邊跑。陸高使勁拉了姚亮一把,他們也快跑起來。陸高跑著向坐在車裡的小何揮手,小何知道這是讓他先走別砸了車,開動汽車先向前去了。

陸高姚亮快跑著,還要提防後面飛來的石子。港客們都站下了。他倆跑過他們後回頭,看追趕的天葬師不理睬港客們只向他倆追過來。天葬師跑得不是很快,他倆也就放慢速度。

「盡找麻煩。」

「我氣壞了。」

「那也不能動手。」

「我只想嚇嚇他。」

「別忘了這是民族地區。」

「今天真晦氣透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離遠點在山上看了。看不清楚也比看不見強啊。」

「別跑啦,他不追了。你不該撿石頭。」

酸蘋果總比沒有蘋果好。

真的如此嗎?陸高不以為如此。姚亮說過的話說過就過去了;可是陸高到現在一直不能夠斷定,拖拉機裡(或解放牌卡車裡)的是不是她。當然陸高也知道追悼會今天開,回去問一下就知道她是否今天早上天葬,可是現在陸高不知道。他希望知道。這時陸高發現自己是很希望看到這個姑娘的天葬的,並不像他在來時車上想的那樣——如果是她就不再看。

天已經亮啦,然而烏雲蔭蔽,而且下著綿密的毛毛雨。姚亮臉色鐵青,陸高想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他們的毛衣也都透濕,上下牙齒碰得格格響。小何在前面等他們。上到車裡也仍然禁不住打顫,姚亮又在抱怨。小何問陸高:

「回去嗎?」

姚亮搶著說走吧走吧。他們往回去了。

陸高聽到什麼聲音,回頭見是那個天葬師朝汽車擺手,他讓小何停車。看到車停下來,天葬師又朝他們走過來,一面擺手說著什麼。姚亮讓快開車,別把車給砸啦;陸高說不像,說他像有什麼事,也許是搭車回城裡去。姚亮還是催促小何把車開動了,姚亮說即使是要搭車也不必冒這份險,萬一車給砸了——陸高想自己下去,姚亮不同意不讓小何停車,還說侵犯了他們的風俗習慣,他們會打死你的。

車終於上了公路,天葬師還在後面揮手。車加速了,他們不再回頭。

故事到這裡就算結束了。這是陸姚探險隊的第一次探險。他們要在這裡工作幾年,來日方長。我們已經知道他們的第二次探險是去尋訪野人。兩次探險都以沒有結果而告結束。

我們也知道他們在第二次探險後各寫了一部關於岡底斯山的故事,那是若干年以後的事了。我們還知道在這之外陸高另寫了一篇關於說唱藝人的真實故事。在講這個故事之前,先講一下離開天葬台後的一個意外的小小插曲。

「那時候我還在部隊汽車連開車。有次煞車失靈肇事了。撞傷了一個藏族男孩。當時我被男孩父親揪住頭往車前擋泥板上撞。我當時十八歲,個子又小。我嚇壞了。

「連長從前面折回來。我求救地看著連長,希望他能替我說情。連長是我同縣的老鄉,平時待我像自己弟弟一樣。藏胞們對解放軍首長向來是尊重的。連長沒替我說一句好話。他到跟前時,男孩父親停下手放開我。

「我萬萬沒想到,連長到我跟前狠狠地給我一個耳光,我一下給打倒了,也給打懵了。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黑著臉;平時他甚至有一點婆婆媽媽的。別的同志把車開走了,連長和我留下來,連長和鎮裡的派出所警察一道把我送到公安局。」

小何低頭看了看儀表盤。

「糟糕!沒油了。」

「也許能湊和開回去?」

「不行啦。加不上油啦。我昨天晚上就忘了看看油表,到這個院裡去借點吧。」

這是郊外的一個什麼工廠。

「現在要是天葬師追上來就糟啦。」

「這裡的車庫在哪?」

院裡出來的一個人指了指方向,小何鎖上車,三個人到車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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