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過來推醒陸高,陸高看錶整四點半。

外面淅淅瀝瀝,聽聲音雨沒有停。陸高穿好衣服又推醒姚亮,姚亮先是迷迷糊糊嘟囔著「誰呀——幹什麼——」,隨即一下坐起來。

「幾點啦?還好嘛,來得及。好長時間沒起過早啦,起早真不是滋味。哎,你什麼時候起來的?去叫小何一下吧,他準還睡呢。」

陸高推門出去。雨不大,天還陰得黑漆漆的,要等段時間眼睛才能適應。小何在大門前開鎖,那台北京吉普就停在大門邊。

「哎!哎!還下雨呢?陸高。」

陸高不吭聲。姚亮該懂得這是深夜,別人都在睡覺。他總算穿好出來了,陸高進屋裡關了燈。小何輕轟油門把車開出城區。

他們三個人都沒去過天葬台,只知道在西山。姚亮的學校在西郊,姚亮指揮汽車走大道先接近西山腳下。車燈一閃一閃的,雨絲斷斷續續地閃爍,很美。到了山腳汽車離開大路,沿著一條貼近山岩的小路向北去。山路起伏顛簸得很厲害,車走得很慢。過了一小片藏式房子以後路不清晰了,好像上了一片長著稀疏茅草的鹼灘。姚亮藉著燈光給小何打氣。

「大方向沒錯,開吧。沒有路也沒有太大的溝,往前開沒問題。好像再往前一段就差不多啦。反正我們沿著山腳走,又沒有岔路不會走錯。」

大方向是沒有錯。車燈照出前面是一道陡坡,好像往左右兩側延伸很遠,沒法繞過去。姚亮自告奮勇冒雨下車探路,他一溜小跑上了坡頂,發傻地在雨裡站了好一陣。他回過身對著汽車沮喪地搖著手。那是一道水渠幹線。

怎麼辦?也許前面不遠就是了。那麼可以棄車步行走去。乾渠是有單板橋的,過單人沒問題。可是誰知道前面多遠才到地方呢?從這裡聽不到一點聲音,離天亮也不過兩小時了,總不至於現在人還沒來。小何是司機,他不放心車。現在已經五點了。

「這樣吧,我們回到城區先往北去,然後有路再向西拐,那樣就可以繞過這道水渠了。來回二十多里,小車跑用不了二十分鐘。你們看呢?」

只好這樣了。他們又上公路的時候,車燈照出迎面來的一群穿紅戴綠的人。雨又大了。

「是旅遊的,是港客。他們準是也要去看天葬的。停下,我去問問他們,他們有嚮導。」

他們沒有嚮導,而且他們都沒帶雨具。他們十來個人都穿的羽絨服,已經看出差不多都淋透了。他們事先沒有聯繫,他們和我們都還不知道天葬是不許外人圍觀的。他們步行,可以過去。這裡距市區十一里,他們怕走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們的車往回開到市區。

陸高看看錶,姚亮罵了聲倒霉。

雨夜氣溫很低。小何問他倆是否回去取件棉衣,陸高說算啦。他不願再次驚動鄰里。這次剛出市區過一個三岔路口的時候,小何瞄見岔路不遠處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他停下車。他和姚亮一起朝那黑乎乎的暗影走過去。

「不是醉鬼吧?要不是哪個車壓人了?」

小何說著給自己的話嚇住了,姚亮不管一直朝前去。姚亮回頭告訴小何是個麻袋包。小何也到跟前來了,兩個人都不想伸手解開封口的繩子,陸高那邊又按起喇叭。

「走吧,回去。抓緊趕路吧。」

「是呵,天大概快亮了。」

再開車時誰都不說話。車向北然後向西,這是一條簡易公路。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時大時小,雨刷在車前窗玻璃上不停地來去。有對開的拖拉機,雙方都熄了大燈禮讓。前面是同向的一輛拖拉機,小何按喇叭要路。路很窄對方沒法讓路,小何只好自認晦氣,跟在拖拉機後面慢吞吞地爬。陸高姚亮蜷縮在後排,昏昏欲睡。車裡溫度很低,他們都沒穿棉衣。

小何低低的聲音喊他們。

「哎,哎,你們看前面車上——」

吉普車燈透過雨簾照出前面拖拉機掛車的輪廓。上面有三個人披著東西背靠在前車幫坐著,大約是臉朝著車燈照去的方向,也就是說和吉普車裡的三個人對面。因為雨大,他們又都披著東西,車裡的人看不清車上人的臉。

「你們說他們能不能是去天葬的?」

「誰知道?真夠冷的。」

「我看了他們好一陣,右邊那兩個人一會動一動,左邊角上那個一直沒動過一下。你們說能不能是死人?剛剛你們都迷糊著,我一個人都有點害怕了,我才叫你們也看看。」

「別嚇唬自己啦。哪有那麼巧的?」

陸高想的是睡前姚亮那句話。能否真碰上肢解她呢?要真是她,還要不要看呢?什麼都是可能的。一星期前,你可曾想過她會死麼?好多事情都難以預料。小何說那可能是去天葬的,為什麼不可能呢?不然它有什麼必要冒雨趕夜路呢?西藏生活節奏慢,開車運貨完全不必冒這麼大的雨,況且又是夜路。那麼如果是去天葬的,又為什麼不可能是她呢?時間上也差不了許多。那麼如果是她,還要不要去看呢?姚亮說得對,看一個前不久還是活靈靈的美麗姑娘死了,看著這個大自然完美的造物在鈍刀分割下變成一堆碎肉,那準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陸高一邊假設前面車上左角的人是她,一邊也決定了如果這樣就不再看。

姚亮和小何還在有興致地觀察分析。

「等著前車過溝時你細看,車頭爬坡時正好拖車向後傾斜,我把車停下來你細看。」

「下溝啦——哎上溝啦,停下呀!噯!」

觀察仍然沒有確定的結果,分析卻有了進展;拖拉機向偏左方向拐上一條小路,那是天葬台的大致方向。這下小何很有幾分得意。

「我怎麼說的?我看就是去天葬的,這下可以肯定左邊的是死人了。這麼長時間,又顛又挨雨淋,你看他(她)動過一下嗎?」

「不管怎麼說我不信。人死了可以平放在車廂板上,有什麼必要讓他(她)坐著?還有死人能坐得那麼老實嗎?人死就打挺了,根本坐不住,況且車又那麼顛來顛去的。」

「可以把他(她)固定一下嘛。」

「怎麼固定?你以為死者親屬會同意把人勒上幾道繩子?你也不想想——」

作為旁觀者,陸高覺得有意思。各執一端是人的天性,他們爭來吵去,其實連他們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說服對方的那番推理。他們和他一樣,不過都在猜測罷了。任何謎底無非都只有兩種可能,正確的或錯誤的。誰對沒有把握的事抱絕對的信心呢?相信沒有誰。不過各執一端也並非是什麼壞事,人們開動腦筋,為自己在爭辯中佔上風把各種有益於己的可能性都擺出來,爭辯到最後雖然沒有說服對方,事情倒也完全清楚了。另外爭一爭吵一吵也痛快,剛才不就使姚亮小何忘記喊冷了嘛。

車開始爬山路了,其間還過了一道鋪滿礫石的淺水溝。這時可以看到前面半山上點起了一堆火。三個人都鬆了口氣。天還沒亮,人還沒到,一切都來得及。看來他們運氣不壞。

有一點還不可心,天還下著雨。他們看天葬時要給雨淋濕的,他們穿得不多,天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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