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是全部,不是他們請你來的緣由。你隨他們到山裡去,他們指給你一個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見了他們叫你看的。
那是只朝上伸著的馬的短腿,圓的蹄殼,棕紅色的短毛。他們告訴你這馬就是那熊弄走的,大概牠一下沒吃完就埋在石堆裡,留出一隻腿來作記號以便下次能夠找到。他們說這是早晨發現的,發現了就及時去請你。他們把你當成了保護神。他們迷信你,相信你可以為他們殺死那頭瘦熊。
你知道你得殺死牠,你自然是能夠殺死牠的,因為你是獵熊人,你只能殺死牠。他們要留下兩個帶槍的幫助你,你把他們勸回了。打孤熊不需人多,人多只會增加傷亡的可能性。那次在山地之王的巨掌下喪命的夥伴使你記憶猶新。你一個人留下來,在埋死馬的石堆近處隱下身子。你知道來了這麼多人,熊一定可以聞到氣味,牠短時間是不會來的。只有在牠餓了又覓不到食物的時候,牠才可能來。
你不敢打瞌睡,那樣你就成了送上門的瘦熊的又一頓美餐。他們的話重新響在你的耳鼓;第一個人說的你完全不信,可是其他人說的牠的情況無疑等於為第一個人的話作佐證,你不能不信大家的話啊。
那麼準有一方面錯啦,是你還是大家?你當然相信自己是對的,可是難道大家會對你一個人說謊嗎?搞不清楚搞不清楚。「到時候就知道啦。等我打死牠就知道牠是不是長著像手那樣的長指頭啦。」你對打死牠滿懷信心。
周圍有種你不習慣的靜默。你是個獵人,通常你是一個人,按說你早該習慣安靜和孤寂了。你其實早就習慣了,只是這一次不同,你覺到了這一次和往常不一樣。
山巔一如既往,眩目的白色使你蠱惑,這時你想起該有條狗來和你作伴。連你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你不要一條好狗崽子來養。你是整個岡底斯山唯一不養獵犬的獵人,而且是獵人裡最悍勇的獵熊人。
你突然明白了。沒有鷹隼和貌似凶惡的禿鷲。往日的寂靜裡,澄碧的天穹上總有幾隻褐鷹像風箏一樣緩緩盤桓,移動的鷂影使你覺到了藍天、白雲、雪頂之間的相互位置,因而天地間也就有了生氣,大自然是你活的伴侶。你想,是該要個狗崽子了。
你又記起,大約有半天時間了,你沒看到任何小動物。而平時,那些兔子、禿鷲、黃羊和獐子都時不時地來和你互道一聲你好,牠們知道你不會傷害牠們。你記得有一次你坐在篝火旁擦槍,那隻漂亮的草狐走過篝火旁竟站住了,你和牠長時間對視;你因此斷定牠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狡黠可憎,你從牠的眼神感到你完全能夠理解的輕柔和善意。現在牠們都到哪去了呢?
還有那隻小毒蠍,那隻差點要了你命的小傢伙。你在一塊平滑的山石上打盹,覺得誰在搔你的癢,你睜開眼縫就看見牠雄踞在你鼻尖上,威嚴地四下巡視。你不敢動一下,不敢大睜開眼睛,甚至不敢出氣了。牠似乎完全不知道這對你多麼殘酷地開著玩笑,你不敢在牠佇立不動的時候下手,你怕牠那時和你一樣正嚴陣以待;你等著牠移動。移動的時候也就是牠麻痺的時候,是牠以為平安無事對自己神經稍加放鬆的時候。牠終於移動了,你突然揮動手臂揮掉了牠。牠掉在碎石上掙扎著要重新爬來,你本想上前踏爛牠;最後你只是不知其然地搖搖腦袋去了。現在你無端想起牠,這許是你覺得靜默使你不堪忍受的緣故吧。
這時你才發現了其中的問題,牠不傷人。先後有五個人見過牠,把牠說得非常兇殘,然而五個人中間沒有一個受到牠哪怕是輕微的傷害,這才是關鍵。還有一個細節,牠一次搶過火槍折斷了,又一次搶過棍棒也折斷了;而且每次都是先做這件事。這麼說牠知道槍?知道人拿著這種棍棒會對牠造成致命的傷害?不然牠為什麼總是先行下手把槍毀掉呢?
你知道熊,熊儘管聰穎卻沒有這麼具體;熊是傷人的,特別要傷害拿槍的人。熊沒有指頭這誰都知道;熊並不總是直立著奔跑的;最大的棕熊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高;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瘦的熊。你覺到這裡有個誤會。
你初步肯定牠不是熊。不是熊,那麼可能是什麼呢?這裡巨獸除了熊就只有虎了,而虎只有在岡底斯山脈東南麓的森林地帶才有;按他們說的不是熊也更不是虎啊。
不去想牠,只有看見牠才知道牠是什麼。你開始把思緒轉向父親。父親死的時候你只有十一歲,那一年你算正式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你有了自己的火槍(它曾經在父親手裡震懾了百里山區的猛獸)。
那對年輕的猞猁夫婦在成功地襲擊了三隻幼獐之後,臥在草叢裡挑剔地用長舌舔淨對方皮毛上的血點,灼熱的陽光使吃飽喝足的牠們昏昏欲睡,與枯草顏色相近的華貴的毛皮不時地痙攣般抽動一下。這時你父親故意弄出個聲音使牠們驚覺。雄猞猁顯然看到了槍筒在陽光下的閃亮,牠後腿慢慢弓起,前腿撲倒在地,頭以下頦著地的姿勢平放在地上。你父親知道牠就要躥起來了,食指浸出的汗漬潤滑著槍扳機。雌猞猁在這個不長的時間裡悄沒聲息地鑽進身邊的草叢。這是最糟糕的。雄猞猁沒有馬上撲擊獵人。
結果可想而知,雌猞猁向側翼包抄,雄猞猁為牠贏得了時間。你父親的槍聲和慘叫引來近處的獵獐人,剛剛吃飽的猞猁沒有把你父親的身體拽走。
你父親死於他的孤傲,通常獵人是不用單管槍打成雙的猛獸的。你父親自恃勇武過人,自恃彈無虛發,自恃有熊一樣的體魄。他多次獵過雙豹,雙猞猁。也一槍幹掉一個,然後用獵刀和另一個肉搏,除了活著的這個跑掉他每次都可以同時弄死牠們兩個。牠們在他臉上身上留下無數痕跡,他因此自豪而變得孤傲。
這種時候想想你父親是有益的。現在你相信他們絕無誑言。他們請你來幫助,他們沒有必要編一些聳人聽聞的話來開你的玩笑。「我居然不相信他們,我真夠糊塗。」你開始自責。
你開始意識到帶槍來是個錯誤,你起身把槍塞進一處岩縫,那處岩縫遠離你藏身處。牠不想與人為敵,這是顯而易見的。那又為什麼襲擊與人相依而存的牲畜呢?只有一種解釋,牠無法理解牲畜對人的從屬關係。你不懂生物鏈原理,但你知道只有人才擁有草場,擁有牛羊;你也知道這些牠是不懂的。牠襲擊牲畜和襲擊野獸一樣,都是為著牠自身生存的需要。牠分不出野獸和家畜,牠不知道牠因此成了人類的敵人。牠是不願與人為敵的。也就是說牠無意中對人造成了損害。
這一次是你對了,你是一個孤傲獵人的兒子,你是一個獵熊人,更主要的你是人。因而你的智力使你又一次成了強者。牠來的時候是那麼安靜,牠從石堆裡扒出馬的殘骸,牠把這殘骸撕成碎塊放在嘴裡嘎嘎地咀嚼。
你看得很清楚,牠的確有他們說的那麼高大,那麼瘦削,但也看得出牠非常有力氣。牠的皮毛比較稀疏,牠的頭不像熊那麼臃腫,嘴巴也不那麼朝前伸出。牠的長手指完全像人一樣靈活。牠大吃大嚼,突然抬頭盯住你藏身的地方。你乾脆走出來,慢慢地有節奏地向牠走近,太陽在你身後漸漸下沉,牠的面部突然暗下去了。剛才是日落前最好的一瞬,落照平射使你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牠的整個形象,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但你來得及記下牠注視你時,眼裡射出的完全是你所熟悉的人的表情。
牠就那麼一躥就離開了。你過去到岩縫裡拿出火槍。牠真的像他們說的跑得那麼快,一眨眼就不見了。牠有你一個半人高,可你斷定他(牠?)也是人;雖然有長毛的皮膚他一定也是人。你跟他們沒說什麼,你想到了一個頭髮快掉光的漢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