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要講另一個故事,關於陸高和姚亮的另一個故事。應該明確一下,姚亮並不一定確有其人,因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內一直跟著陸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來西藏工作啊。

不錯,可以假設姚亮也來西藏了,是內地到西藏幫助工作的援藏教師,三年或者五年。就這樣說定了。讀者已經知道陸高分在地區體委做幹事工作。體委隔壁是計經委大院,陸高有時到隔壁辦一點雜事,他因此知道這院裡有個非常漂亮的藏族姑娘。他只知道她是這院子裡的,至於她在哪個科室具體做什麼工作他不知道也沒打聽過。我猜他是不好意思,一個小夥子沒道理到一個地方就打聽周圍的漂亮姑娘。陸高三十歲了,他平時鬍子頭髮亂糟糟的,其實如果收拾打扮一下他是蠻漂亮的。一米八十幾的個子——我不在他的相貌上兜圈子了,不然讀者肯定要認為這是個愛情故事(理由很明顯:先有個漂亮姑娘,然後再說小夥子也蠻漂亮,不是麼?)。聲明不是愛情故事。

姚亮有時到陸高單位來,也發現了她。

「我說那姑娘怎麼那麼白?是你們體委的嗎?這麼白的藏族姑娘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你看那雙耳環把耳唇都拉長了,準是翡翠的。聽我姥姥說,好的翡翠耳環比金的還貴重,我姥姥說——」隨他姥姥說什麼吧。

也算有緣份,計經委禮堂演電影,主任給計經委辦公室打電話要了幾張票,別人都不在,只好由陸高去取一趟。正巧那姑娘在辦公室。

「主任出去了。你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我是體委的,隔壁——」

「我知道。你是新來的大學生,你是來取票的。你坐嘛。」

「呵,不了,你們主任——」

「你從哪兒來?他們說你是東北的。」

「遼寧。你是藏族——同志?」

她笑得可謂婉約了,點頭首肯。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的。」

「我在北京讀了七年書。你坐嘛。」

這時陸高來得及看清她細長的眉,她的鼻子尤其漂亮,看得出她是施過淡妝的。她的頭髮束到頭頂用一個很大的銀髮飾別住,使掛著綠耳環的小耳朵格外醒目。她的確美,嘴巴很小,嘴唇也很薄。脖頸也是細細的長長的。她很瘦,加上過臀的緊身雪青色毛外套和牛仔褲配襯,顯得就格外瘦削。她話不多也莊重,可是陸高覺得心慌,覺得她略凹的瞳仁裡還有什麼話要說。陸高覺出了自己的變態,覺到了過去沒有過的窘迫,他接過票告辭離去了。

有時候我們說某人漂亮;有時候也說某人比某人漂亮(當然前提是後者必須公認漂亮),這樣說的時候容易引起爭執,因為各人的審美標準不甚相同。比如張瑜、陳沖、劉曉慶,到底誰最美?五個人起碼有三種結論。這藏族姑娘到底有多美陸高也說不清,反正他覺得她夠美的,他覺得比以上三位比另外一些演員都要美一些。叢珊?殷亭如?真由美?

他想不好。他想也許她該當演員。

那以後他和她算認識了,如果走對面要碰額頭的時候她準會款款一笑,他拿不準她的會說話的瞳仁說的什麼(對不起?你好?),他知道該有所反應就條件反射似地點點頭。

姚亮提議去看天葬,這沒有說的。陸高看過一組天葬照片,六十幾張,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天葬是藏族獨有的喪葬方式,很神聖。死去的人由親屬陪送到天葬台,由天葬師在曙色到來之前把死者肢解成碎塊(包括骨頭),然後點燃骨油引來鷹群;當第一線曦光照上山樑,死者已經由神鷹帶上天庭了。這是莊嚴的再生儀式,是對未來的堅定信心,是生命的禮讚。肢解屍身的過程是在天亮前進行的,照片不甚清晰,然而還是可以看到被肢解的屍塊內臟。正如醫科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屍體,看了照片後有兩天陸高吃東西就嘔,不過僅兩天就過去了。陸高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血肉之軀,最終也都不免一死。陸高甚至想過自己死時也取這種儀式。他不是相信關於上天的傳說,但是他喜歡這樣壯闊的想像,這充滿想像的儀式本身使他著迷。

他們說好了一道找台車去。天葬台在遠郊山上,有十幾里遠,他們決定去。陸高找本單位司機小何。小何也沒看過天葬,一口應承。可是主任給陸高派下差來,陸高需要到拉薩去幾天。他們說好了陸高回來第二天一早就去天葬台。陸高出差來回正好一星期,這星期中發生了一件事,那位姑娘遇車禍死了。

那是個一般性車禍,司機酒後開車。小何說她臉全爛了,血肉模糊;小何說她是愛國人士大貴族巴朗的女兒,她和父母親一九七七年由挪威回國的,她在北京讀書也是剛剛畢業。

計經委明天為她開追悼會。

晚上姚亮來了,他們去找小何。

「明天還去嗎?」

「不是說好了麼?怎麼不去?」

「去要起早。小何,你把車弄好。」

「我睡你這吧,省得一早來回跑了。」

「那就早點睡。」

「睡吧,早點躺下。」

「我有鬧錶,我叫你們。四點半起來。」

開始下雨了,他們都沒睡著就下雨了。西藏的夏季氣候有一個特點,通常都是白天晴夜裡下雨,早上起來空氣洗滌一新。

「那姑娘死了,你聽說了?」

「聽說了。」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

「——」

「要是別人死了,我不會多想。」

「想什麼?」

「想她不應該死。別人都能死,可她就不能,她不應該死。她死的時候我聽說了,我沒到肇事現場去,我不想看她死時的樣子。」

「怎麼回事?」

「你說我愛她了?沒有。她太美了,她的美和我和人們拉開了距離,她成了一種象徵。就像花朵、雄鷹、大海、雪山這些東西一樣代表著某種精神上的東西。美麗的姑娘比任何別人都更能讓人直觀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價值和意義。這麼說有點抽象,我有時就覺得因為姑娘們,特別是因為那些漂亮姑娘人類才生氣勃勃地延續和發展——」

「睡吧睡吧,明天要起大早呢。」

「我忘了你剛出差回來,你累了。」

陸高覺得好像睡著的時候,姚亮又開口了。

「你睡了麼?我想起件事,大概追悼會沒有和遺體告別的節目吧。她是藏族,說不定明天早上我們趕上的是她的天葬呢,你睡了?」

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計經委的追悼會剛剛散場,陸高不知為什麼想要到靈堂去看看,禮堂佈置成靈堂。人們已經離去,陸高進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她的帶笑靨的放大照片掛在舞台正中牆上,舞台上下擺滿花圈輓幛。

靈堂自有一種肅穆氣氛,陸高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哀傷的情緒。昨晚睡前姚亮的話留下了重量。陸高走近照片,照片放得很大很大,大約是廿四吋吧。她活靈靈地看著他,他竟感覺不到她已經死了。照片效果很好,明暗適度層次分明,而且她表情極其自然,幾乎還原了她和陸高唯一一次對話時的真切神情。細長又圓潤的頸項,線條清雋的嘴角,跟耳朵比起來略嫌大些的耳墜,好看的鼻翼微張著,特別是那雙凹陷的眸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像有話要說。她就這麼看著他。他從輓聯上知道她叫央金。西藏成千上萬的女孩子女人都叫這個名字。

他累了,他要回去換換衣服,擦擦身洗洗腳,最好用熱水燙燙腳然後鑽被窩睡上一覺。這天是星期天,公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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