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生在那山裡。山勢多半是平緩的,只有地衣和矮棵的幾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是標誌季節變化的自然色彩。平緩的山坡覆滿地衣。每當六月份地衣開始泛綠,山也就變成一派青翠。過了十月地衣重又變得褐黃,山又恢復了它本來的顏色。谷地是鹼土,既然是鹼土作物就不能愉快地生長,所以小片草地是不能養活大群牲畜的。你和父親一樣靠山吃山。草地上最多的是老鼠,老鼠洞一個挨一個,你掮著槍走過草地,老鼠們一個個縮進洞子向你擠眉弄眼兒。你從不因此生牠們的氣,你和牠們一樣世代在這裡繁衍生息,你們自然相安無事。
草地和不長草的鹼灘通常給一些彎彎曲曲的涓流分割開,谷地因此逐漸豐饒。是流水洗滌了土裡的鹼,使鹼地逐漸變成草地因而養育了牲畜。你常在兩道溪水之間和野兔遭遇,你的火槍從來都是斜挎在左肩,你只對牠們會意地吹吹口哨。
更多的時候你逆流而上,在黃褐或者青綠的山崗緩慢地踱步。你當然不是陶醉在高地的景色當中,你是岡底斯山的獵人,你是山的兒子。你不是不知道麝香很值錢,可以賣好多錢換好多子彈,可是你為什麼看著那隻漂亮的雄獐在你近處疑神疑鬼地走過,你甚至連槍也不碰一下?你的火槍從來都是裝滿火藥和鐵霰彈的。你對雄獐肚臍這塊珍貴的藥材完全不感興趣嗎?山坡是一直向上的,看上去覆蓋雪頂的山巔並不算高,像就在前面不遠處。你知道那只是由於這裡空氣稀薄能見度太好的緣故。你是這山的兒子,你從來不曾到過這山最高處,從來沒有人到過。那塊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所在遠著呢,而且其間充滿凶險和神秘,特異的氣候和雪崩,還有深不可測的冰川裂縫。你知道這些,這是座神山,這是岡底斯主脈上的一座。在這塊地球上最高也是最大的高地上,雖然沒有蔥蘢繁茂的森林草地,卻同樣生息著更有活力的生物。人是其中最聰明的,也有小動物和各種猛獸。你是猛獸的天敵正如你父親一樣——然而你父親還是死在他鬥了一輩子的猞猁的爪下。你從小就記下了你父親的話,「有棕熊和雪豹,有最凶惡最狡詐的猞猁,那些小傢伙們已經夠難的了。我們不要再去打擾牠們。我們還是來對付棕熊雪豹和猞猁吧。」你因此在接過你父親的槍成為一個正式獵手之後沒打過任何小動物,哪怕是人們討厭的狐狸。對狼你是不客氣的,但你更有興致的是更兇殘的熊豹猞猁這些猛獸。那些遠在拉薩的皮毛販子以及更遠的來自尼泊爾、印度的商人都知道你,都來到這大山裡找神獵手窮布。
三百顆火槍彈殼等於一張老棕熊皮,一個熊膽是一對象牙手鐲,四隻熊掌換三大把鐵霰彈。你腰上那柄鏤花銀鞘藏刀是剛剛嚥氣的黑花白底大尾巴雪豹。那豹子是你平生見過的最大的一個。當牠從十幾步遠的一塊石頭向你迎頭撲下,你沉住氣完全不躲閃,對準牠兩條前腿中間的又軟又白的長毛扣了扳機。牠在空中斃命,在死時也仍然是鬥勢撲下來,死豹的前爪擊傷了你的額頭,使你臉上留下大塊標誌勇氣的傷疤。那個早講好價的販子就在村子裡等你。那把刀實在太漂亮了,你心裡說要兩頭豹子我也答應。你不知道,那販子可以用豹骨去換三把同樣的刀子,不要說還有豹皮和豹肉了。那是頭像虎一樣大的雪豹啊!
我不說你獵熊的故事,有那麼多好作家講過獵熊的故事。美國人福克納,瑞典人拉格洛孚,還有一部寫獵熊老人的日本影片。可是村裡人,鄰村人都不會忘了你是怎樣制伏了。那頭使百里震懾的山地之王。那是你一生最輝煌的時刻。那張熊皮你留下了,蓋滿你石砌的小屋整整一面牆壁。你不會忘了兩個夥伴給牠拍成肉團,你不會忘了二十天追擊的疲憊和放鬆。我說了我不說你獵熊的故事。
你和你父親不一樣,你父親一生和猞猁打交道,而你似乎更喜歡熊。你沒有繼承父親那熊一樣碩大的體魄,也許因此你喜歡熊。你深知這些看上去笨拙的巨獸其實聰穎靈巧,這次你開始以為還是一頭棕熊。只有熊才這樣;你這樣認為,那些喊你來的牧民也這樣認為。他們是把你當作獵熊人請來的。
「這頭熊好大,有這麼高。」
說話的人用手臂高揚起比劃著,唯恐不能說清熊的高度又翹起腳跟。他是很老實的牧牛人,他給熊嚇壞啦。你這麼想。
「牠很瘦,可是力氣特別大,手掌也大。」
他是給嚇壞啦。你比他更清楚熊和熊掌。
「開始我聽見牛群發驚,我心裡也突然害怕了。我從地上拿起火槍往四下看。等我看到牠已經晚啦,牠從老遠的地方不知怎麼一下就到了我眼前,我的槍口還沒抬起來就被牠搶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牠手指比我手指長這麼多;喏,有這麼長。」
他用自己的手比量著,說那熊的手指有他手指兩倍那麼長;他是嚇壞了,這個老實人。
「牠跑得太快啦,從老遠一下就到跟前了——我完全來不及把槍口抬起來瞄準。」
他是怕別的牧羊牧牛的夥伴們笑他膽小,他嚇壞啦,也難怪他。你比這些牧人更知道熊是怎麼跑的,追擊的時候和被追擊的時候。
「牠力氣真大,把我的火槍像一根乾樹枝似的折斷了槍柄。連槍管也弄彎啦。」
你不想要他把折斷槍柄的火槍拿來看看,你知道他沒有,他會說給那長著長手指的熊扔掉了,你知道他準會這麼說。然而他返身到帳篷裡把折斷了槍柄弄彎了槍管的火槍拿給你,當時你的確驚愕了,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你是個有經驗的獵熊人,你馬上找到的解釋說明你是有經驗的。是熊把火槍在石上砸斷的。熊最恨火槍。你沒有把這解釋給他聽,你不想使他臉紅。並不是每個人都不怕熊的,害怕不是什麼過錯,是他自己覺得見不得人才編出這許多神話的。你知道熊,你從心裡寬宥了他。
他也講了那熊奇怪地沒有傷害他。
「牠不再理會我,轉身衝進牛群,抓過我最大的一頭犛牛的角。那牛角又粗又長,那頭牛哞叫著用力掙扭著牛頭,我心裡想牠也許會頂穿那熊的肚皮。可是我當時幾乎嚇死啦!牠一扭索性把牛扭倒了,牠顯然動了氣。這次牠乾脆拽住牛的兩支角用力掰,牠居然把整個牛頭掰成兩半!白花花的腦子和血摻在一起順著脖子淌下來,一個有小拳頭那麼大的眼珠也擠出來啦,我簡直嚇死啦,我就一邊站著看著。」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編排這些話講給人們,這是你認識的牧人裡最多話的一個。他看上去很老實,牧人一般都不多話。
「那牛有六七百斤,我肯定有六七百斤。牠拽過兩條後腿往身上一搭就背走了,掰成兩半的牛頭牛角垂在牠屁股後面,血和腦子滴滴嗒嗒往下淌,牠一點也不在乎。」
「半個月以後,平措在一個崖下看到那個掰成兩半的帶角的頭骨,看到脊骨腿骨都給弄斷了,骨油也給吃乾淨了。」
你不是他找來的,他講的也都是前兩個月的事。他是作為目擊者講這頭又瘦又高長著長手指的熊。據他說牠從不爬行,一直都是直立著行走的,而且奔走起來連看都來不及。他不是唯一的目擊者,在這以後兩個月裡看到這熊的有四個人。
「就是像他說的,那熊跑起來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跟前啦,跑的真快。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牠一下搶過我手裡趕羊的棍就折斷啦。牠像來時一樣一眨眼就去了;牠有那麼高,直著身子。一下就不見啦。」
「過去這地方也鬧熊,就沒看過這麼瘦的熊,又瘦又高,還長著那麼長的手指頭。開始年青人說,我沒信他們。這一輩子熊我見多啦,我要不是親眼看著說什麼也不會信的。那天半夜狗突然亂叫成一團,我聽聲音不對,就出去了。快七十歲的人我什麼也不怕,我知道準是又鬧熊啦。那天有月亮,熊就在羊欄跟前。透著月亮我看到牠伸出長指頭,我就沒看過長著長指頭的熊,就像大手似的,牠也看見我出來了,牠抓起羊就走啦,一點也不著急,不像他們說的跑得那麼快。牠太瘦啦,準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