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窮布。窮布不會說漢話,而你們不會說藏話。你們喝茶。晚上我剛把這件事講給姚亮(為什麼又是姚亮),他就向我講了你和你那條狗的故事,那是個很動人的故事。我們還是談眼前這件事。你們連夜來了,說明你們很激動,我也一樣。我五十歲,常言道已經是知命之年,我是老十八軍的,一九五○年進藏,不用細算你們也知道有三十三年了。進藏的時候我還是個小鬼,剛穿上軍裝,窮布你喝茶。不,我不想回去。第二次內調名額就有我,我不打算回去,我要求留下了。我有胃病,沒有老伴兒,我沒結婚。你們看,頭髮也快掉光啦,說好聽一點要叫歇頂,其實我知道人家背後叫我什麼。大禿瓢。人到這個年紀叫什麼也沒有關係。我在這習慣了,這裡安靜,可以完全不受干擾地看書寫東西。我知道你們笑我,笑我是個徒有虛名的作家。是的,我有很多年拿不出作品了,我的劇本都是五十年代的,用你們的話說是唱頌歌的。我文化水平很低,當兵前只讀過三年私塾,當兵以後又補了文化課。我也是窮人家出身,是共產黨把我教育成人,我當然要為共產黨唱頌歌。這是心裡話。喝茶。

我不抽菸,也沒預備菸來招待你們。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抽菸。剛才扯遠啦。在自治區裡,我也算個所謂老作家了。是年齡老了,作品可不多。開始在部隊文化工作隊編節目,相聲快板書都搞過,是關於部隊生活的。後來搞過一個獨幕劇,得了軍區文藝匯演二等獎。轉業以後就留在自治區文化局當創作員,也完成了一個三幕劇,那是一九五七年的事。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糠,都是老倉底子。這些年,除了日記我什麼都沒寫過,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連信都沒寫過。沒有人好寫,小時候爹媽就都死了,還有個姥姥不識字,我從小跟姥姥長大。你們看,這些年寫了十三本日記,沒有社會上的大事,都是我個人的瑣碎事。我不願意找麻煩,誰知道哪次運動搞到我頭上,抄家給抄去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前年我收拾舊東西,找出張國華軍長和我們文工隊的合影照片,也找出那張獎狀,我覺得該寫點東西了。我這些年白吃了人民的糧了。我又開始寫東西,可是不知道寫什麼,我過去寫的是劇本,我還是想寫劇本。那不,搞了兩年還沒有眉目。我寫了七遍稿,連自己也不滿意,也許還要寫七遍。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部作品了,我力爭寫好它,我寫的是強曲堅贊,是歷史劇,我很喜歡這個藏民族的英雄。他是元朝皇帝冊封的大司徒。這些年我唯一的收穫是學會了藏語藏文,接觸了藏族各階層的人,大貴族,熱巴藝人,農民,牧民,商人。我在各階層人士中都有朋友。窮布是我獵人中的朋友,是個典型的西部硬漢。我徵求了窮布的意見,他同意我把這件事講給幾個可以信賴的青年朋友。姚亮是隊長,窮布是第一個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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