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收工前,鄰村的一個孩子,是有慶的同學,急沖沖跑過來,他一跑到我們跟前就扯著嗓子喊:
「哪個是徐有慶的爹?」
我一聽心就亂跳,正擔心著有慶會不會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個是她娘?」
我趕緊答應:「我是有慶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著鼻子說:
「對,是你,你到我們教室裏來過。」
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這才說:
「徐有慶快死啦,在醫院裡。」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問那孩子:
「你說什麼?」
他說:「你快去醫院,徐有慶快死啦。」
我扔下鋤頭就往城裏跑,心裡亂成一團。想想中午上學時有慶還好好的,現在說他快要死了。我腦袋裏嗡嗡亂叫著跑到城裏醫院,見到第一個醫生我就攔住他,問他:
「我兒子呢?」
醫生看看我,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你兒子?」
我聽後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錯了,要是弄錯可就太好了。
我說:
「他們說我兒子快死了,要我到醫院。」
準備走開的醫生站住腳看著我問: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有慶。」
他伸手指指走道盡頭的房間說:
「你到那裏去問問。」
我跑到那間屋子,一個醫生坐在裡面正寫些什麼,我心裡咚咚跳著走過去問:
「醫生,我兒子還活著嗎?」
醫生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才問:
「你是說徐有慶?」
我急忙點點頭,醫生又問:
「你有幾個兒子?」
我的腿馬上就軟了,站在那裏哆嗦起來,我說:
「我只有一個兒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醫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說:
「你為什麼只生一個兒子?」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急了,問他:
「我兒子還活著嗎?」
他搖搖頭說:「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裏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半晌我才問醫生:
「我兒子在哪裏?」
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裏,那張床是用磚頭搭成的。
我進去時天還沒黑,看到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他做的衣服。我兒子閉著眼睛,嘴巴也閉得很緊。我有慶有慶叫了好幾聲,有慶一動不動,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兒子,有慶的身體都硬了。中午上學時他還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怎麼也應該是兩個人,我看看有慶,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兒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慶的體育教師也來了。他看到有慶也哭了,一遍遍對我說:
「想不到,想不到。」
體育老師在我邊上坐下,我們兩個人對著哭,我摸摸有慶的臉,他也摸摸。過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兒子是怎麼死的。我問體育老師,這才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當時我想殺人了,我把兒子一放就衝了出去。衝到病房看到一個醫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醫生摔到地上亂叫起來,我朝他吼道:
「你殺了我兒子。」
吼完抬腳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體育老師,我就說:
「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說:「你不要亂來。」
我說:「我要殺了他。」
體育老師抱住我,我脫不開身,就哭著求他:
「我知道你對有慶好,你就放開我吧。」
體育老師還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鬆開。讓那個醫生爬起來跑走了,很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到裡面有兩個醫生,我對體育老師說:
「求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力氣大,抱住我我就動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說:
「你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讓體育老師放開我,問我:
「你是徐有慶同學的父親?」
我沒理他,體育老師一放開我,我就朝一個醫生撲過去,那醫生轉身就逃。我聽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縣長,我一想原來他就是縣長,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我抬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縣長哼了一聲坐到了地上。體育老師又抱住了我,對我喊:
「那是劉縣長。」
我說:「我要殺的就是縣長。」
抬起腿再去蹬,縣長突然問我:
「你是不是福貴?」
我說:「我今天非宰了你。」
縣長站起來,對我叫道:
「福貴,我是春生。」
他這麼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說: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來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說:
「你是福貴。」
看到春生我怒氣消了很多,我哭著對他說:
「春生你長高長胖了。」
春生眼睛也紅了,說道:
「福貴,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搖搖頭說:「沒死。」
春生又說:「我還以為你和老全一樣死了。」
一說到老全,我們兩個都嗚嗚地哭上了。哭了一陣我問春生:
「你找到大餅了嗎?」
春生擦擦眼睛說:「沒有,你還記得?我走過去就被俘虜了。」
我問他:「你吃到饅頭了嗎?」
他說:「吃到的。」
我說:「我也吃到了。」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
「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生歎口氣說:「怎麼會是你的兒子?」
我想到有慶還一個人躺在那間小屋裏,心裡疼得受不了,我對春生說:
「我要去看兒子了。」
我也不想再殺什麼人了,誰料到春生會突然冒出來,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對春生說: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裡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麼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裏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捨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墳前,把兒子抱著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裏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的身體也被露水打濕了。我一遍遍想著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的。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著鞋子跑去,我心裡是一陣陣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麼坐著,眼看著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脫下衣服,把袖管撕下來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裏。我對爹娘的墳說:
「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著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慶躺在坑裏,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撿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埋掉了有慶,天矇矇亮了,我慢慢往家裏走,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走到家門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兒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又怕家珍聽到,就摀住嘴巴蹲下來,蹲了很久,都聽到出工的吆喝聲了,才站起來走進屋去。鳳霞站在門旁睜圓了眼睛看我,她還不知道弟弟死了。
鄰村的那個孩子來報信時,她也在,可她聽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對她說:
「有慶出事了,在醫院裡躺著。」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話,她問我:
「出了什麼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有慶上課時突然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種病治起來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臉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淌出,她說: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慶的。」
我說:「不是,累也不會累成這樣。」
家珍看了看我又說:
「你眼睛都腫了。」
我點點頭:「是啊,一夜沒睡。」
說完我趕緊走出門去,有慶才被埋到土裏,屍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說下去我就穩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裏幹活,到了晚上我對家珍說進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