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後來的一個多月裏,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幹什麼他馬上幹什麼,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裏進出脖子沒那麼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麼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麼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食堂散夥以後,村裏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著把家裏最後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回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裏就進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回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校,我本想進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醜,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裡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著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後面有人劈劈啪啪地跑來,我還沒回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後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腳,看著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著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跟前喘著氣說:

「爹,這羊是給我買的?」

我笑著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

「拿著。」

有慶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後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後說: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裏走去時,我說道:

「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後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著,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裏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著去學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裏的活他也要多幹。沒想到有慶這麼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裏學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著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裏跑上十圈。

當時城裏有中學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裏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擔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裡面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夥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著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後,我才看到有慶,這小傢伙光著腳丫,兩隻鞋拿在手裏,呼哧呼哧跑來了,他只有一個人跑來。看到他跑在後面,我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他叫好,我就糊塗了,正糊塗著看到幾個初中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塗了,心想這跑步是怎麼跑的。

我問身旁一個人:

「怎麼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

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我一聽,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光著腳丫,鞋子拿在手裏,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後,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隻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後又抬起另一隻腳。接著雙手背到身後,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裏看著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裡高興,朝他喊了一聲:

「有慶。」

挑著空擔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面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

「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

有慶聽到我嗓門這麼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願意讓同學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

「徐有慶。」

有慶一轉身就往那裏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

「是老師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後找他算帳,就對他揮揮手:

「去吧,去吧。」

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隻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著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著放進口袋,一隻手就再沒從口袋裏出來。走回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

「是體育老師。」

我說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後,從另兩堆裏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裏。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著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麼分來分去,到最後還是只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裏來了,大胖子把有慶誇了又誇,說他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著體育老師的面我不好說什麼,他走後,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為我會誇他,看著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

「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牆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

「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走到門口,背對著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著水在田裏積起來,雨水往上長,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裏。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

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

「愁什麼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裏要糧食啦。」

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裏,他什麼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

「大夥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夥也都餓不死。」

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後,連著幾天的大熱天,田裏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風吹過來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夥還指望著稻草能派上用場,這麼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麼都沒了,隊長說起來縣裏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夥都數著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薄。那麼過了三、兩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著把羊牽到城裏賣了,換些米回來,我們琢磨著這羊能換回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裏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麼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裏中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著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後,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裏,羊沙沙地吃著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著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羊吃草。

我走進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

「牠餓壞了。」

我說:「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

有慶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我繼續說:

「家裏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著把羊賣掉,換些米回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餓了。」

有慶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裡是捨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

「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回來。」

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準得又哭又鬧。

我們從羊棚裏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

「爹,你別把牠賣給宰羊的好嗎?」

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著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著有慶那副樣子,我也只好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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