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慶念了兩年書,到了十歲光景,家裏日子算是好過一些了,那時鳳霞也跟著我們一起下地幹活,鳳霞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家裏還養了兩頭羊,全靠有慶割草去餵牠們。每天矇矇亮時,家珍就把有慶叫醒,這孩子把鐮刀扔在籃子裏,一隻手提著,一隻手搓著眼睛跌跌撞撞走出屋門去割草,那樣子怪可憐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沒有有慶去割草,兩頭羊就得餓死。到了有慶提著一籃草回來,上學也快遲到了,急忙往嘴裡塞一碗飯,邊嚼邊往城裏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餵了羊再自己吃飯,上學自然又來不及了。有慶十來歲的時候,一天兩次來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慶這麼跑,鞋當然壞得快。家珍是城裏有錢人家出生,覺得有慶是上學的孩子了,不能再光著腳丫,給他做了一雙布鞋。我倒覺得上學只要把書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麼關係。有慶穿上新鞋才兩個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納鞋底,問她是給誰做鞋,她說是給有慶。

田裏的活已經把家珍累得說話都沒力氣了,有慶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慶穿了兩個月的鞋拿起來一看,這哪還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說,一隻鞋連鞋幫都掉了。等有慶提著滿滿一籃草回來時,我把鞋扔過去,揪住他的耳朵讓他看看:

「你這是穿的,還是啃的?」

有慶摸著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這樣穿鞋,我就把你的腳砍掉。」

其實是我沒道理,家裏的兩頭羊全靠有慶餵牠們,這孩子在家幹這麼重的活,耽誤了上學時間總是跑著去,中午放學想早點回來割草,又跑著回來。不說羊糞肥田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賣了的錢,也不知道能給有慶做多少雙鞋。我這麼一說以後,有慶上學就光腳丫跑去,到了學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還是光著腳丫在雪地裏吧噠吧噠往學校跑,讓我這個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裏拿著什麼?」

這孩子站在雪地裏看著手裏的鞋,可能是糊塗了,都不知道說什麼。我說: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給我穿上。」

他這才穿上了鞋,縮著腦袋等我下面的話,我向他揮揮手:

「你走吧。」

有慶轉身往城裏跑,跑了沒多遠,我看到他又脫下了鞋。

這孩子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畝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塊自留地。村長也不叫村長了,改叫成隊長。隊長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樹下吹口哨,村裏男男女女都扛著傢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當兵一樣,隊長將一天的活派下來,大夥就分頭去幹。村裏人都覺得新鮮,排著隊下地幹活,嘻嘻哈哈地看著別人的樣子笑,我和家珍,鳳霞排著隊走去還算整齊,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間有個老太太還扭著小腳,排出來的隊伍難看死了,連隊長看了都說:

「你們這一家啊,橫看豎看還是不好看。」

家裏五畝田歸了人民公社,家珍心裡自然捨不得,過來的十來年,我們一家全靠這五畝田養活,眼睛一眨,這五畝田成了大夥的了,家珍常說:

「往後要是再分田,我還是要那五畝。」

誰知沒多少日子,連家裏的鍋都歸了人民公社,說是要煮鋼鐵,那天隊長帶著幾個人挨家挨戶來砸鍋,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對我說:

「福貴,是你自己拿出來呢,還是我們進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鍋都得砸,我家怎麼也逃不了,就說: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將鍋拿出來放在地上,兩個年輕人揮起鋤頭就砸,才那麼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鍋就被砸爛了。家珍站在一旁看著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淚,家珍對隊長說:

「這鍋砸了往後吃什麼?」

「吃食堂。」隊長揮著手說。「村裏辦了食堂,砸了鍋誰都用不著在家做飯啦,省出力氣往共產主義跑,餓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門檻裏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

村裏辦起了食堂,家中的米鹽柴什麼的也全被村裏沒收了,最可惜的是那兩頭羊,有慶把牠們養得肥肥壯壯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們一家扛著米,端著鹽往食堂送時,有慶牽著兩頭羊,低著腦袋往曬場去。他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那兩頭羊可是他一手餵大的,他天天跑著去學校,又跑著回來,都是為家裏的羊。他把羊牽到曬場上,村裏別的人家也把牛羊牽到了那裏,交給飼養員王喜。別人雖說心裡捨不得,交給王喜後也都走開了,只有有慶還在那裏站著,咬著嘴唇一動不動,末了可憐巴巴地問王喜:

「我每天都能來抱抱牠們嗎?」

村裏食堂一開張,吃飯時可就好看了,每戶人家派兩個人去領飯菜,排出長長一隊,看上去就跟我當初被俘虜後排隊領饅頭一樣。每家都是讓女人去,嘰嘰喳喳聲音響得就和曬稻穀時麻雀一群群飛來似的。隊長說得沒錯,有了食堂確實省事,餓了只要排個隊就有吃有喝了。那飯菜敞開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幾天,隊長端著個飯碗嘻嘻笑著挨家串門,問大夥:

「省事了吧?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夥也高興,都說好,隊長就說:

「這日子過得比當二流子還舒坦。」

家珍也高興,每回和鳳霞端著飯菜回來時就會說:

「又吃肉啦。」

家珍把飯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門去喊有慶。有慶有慶的喊上一陣子,才看見他提著滿滿一籃草在田埂上橫著跑過去。

這孩子是給兩頭羊送草去。村裏三頭牛和二十多頭羊全被關在一個棚裏,那群牲畜一歸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餓,有慶一進去就會圍上來,有慶就對著牠們叫:

「喂喂,你們在哪裏?」

他的兩頭羊在羊堆裏拱出來,有慶才會把草倒在地上,還得使勁把別的羊推開,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慶這才呼哧呼哧滿頭是汗地跑回家來,上學也快遲到了,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飯吃下去,抓起書包就跑。

看著他還是每天這麼跑來跑去,我心裡那個氣,嘴上又不好說,說出來怕別人聽到了會說我落後,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

「別人拉屎你擦什麼屁股?」

有慶聽了這話,沒明白過來,看了我一會後噗哧笑了,氣得我差點沒給他一巴掌,

我說:

「這羊早歸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慶每天三次給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還要去一次抱抱那兩頭羊。管牲畜的王喜見他這麼喜歡自己的羊,就說:

「有慶,你今晚就領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來就是了。」

有慶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幹,搖搖頭對王喜說:

「我爹要罵我的,我就這麼抱一抱吧。」

日子一長,棚裏的羊也就越少,過幾天就要宰一頭。到後來只有有慶一個人送草去了,王喜見了我常說:

「就有慶還天天惦記著牠們,別人是要吃肉了才會想到牠們。」

村裏食堂開張後兩天,隊長讓兩個年輕人進城去買煮鋼鐵的鍋,那些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都堆在曬場上,隊長指著它們說:

「得趕緊把它們給煮了,不能老讓它們閒著。」

兩個年輕人拿著草繩和扁擔進城去後,隊長陪著城裏請來的風水先生在村裏轉悠開了,說是要找一塊風水寶地煮鋼鐵。穿長衫的風水先生笑瞇瞇地走來走去,走到一戶人家跟前,那戶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躬著背的老先生只要一點頭,那戶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隊長陪著風水先生來到了我家門口,我站在門前心裡咚咚地打鼓,隊長說:

「福貴,這位是王先生,到你這兒來看看。」

「好,好。」我連連點著頭。

風水先生雙手背在身後,前後左右看了一會,嘴裡說:

「好地方,好風水。」

我聽了這話眼睛一黑,心想這下完蛋了。好在這時家珍走了出來,家珍看到是她認識的王先生,就叫了一聲,王先生說:

「是家珍啊。」

家珍笑著說:「進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擺了擺手,說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說:「聽我爹說你這些日子忙壞了?」

「忙,忙。」王先生點著頭說。「請我看風水的都排著隊呢。」

說著王先生看看我,問家珍:

「這位就是?」

家珍說:「是福貴。」

王先生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點著頭說:

「我知道,我知道。」

看著王先生這副模樣,我知道他是想起我從前賭光家產的事。我就對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們雙手抱拳說:

「改日再聊。」

說過他轉身對隊長說:

「到別處去看看。」

隊長和風水先生一走,我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我這間茅屋算是沒事了,可村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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