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們待在坑道裏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幹了。那麼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麼害怕了,到那時候怕也沒有用。

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著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鐘就是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面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裏嗡嗡亂叫,春生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著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後怒氣沖沖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面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娘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著。」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面飛來飛去了。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才出去找吃的。

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後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麼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抬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抬過來。

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抬擔架的都貓著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是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

老全看著那些抬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只要前面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裡來,喊著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裏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裡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麼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著躺在坑道外面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麼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湧過去。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只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濕,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都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裏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麼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著想著心裡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摀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後半夜,坑道外面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吧。只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淒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麼過了一陣後,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著聽著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麼小調。周圍靜得什麼聲響都沒有,只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裏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後,流進脖子就跟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裏還活著的人獃獃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歎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著,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著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裡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回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回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回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著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話剛說完,老全突然向我們睜圓了眼睛,他的兩條腿僵住似的站在那裏,隨後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裏。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只看到有子彈飛來,就拚命叫:

「老全,你快點。」

喊了幾下後,老全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趕緊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灘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過來後,我們兩個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彈在我們身旁時時呼的一下擦過去。

我們讓老全躺下,我用手頂住他背脊上那灘血,那地方又濕又燙,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會我們,隨後嘴巴動了動,聲音沙沙地問我們:

「這是什麼地方?」

我和春生抬頭向周圍望望,我們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越睜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聽到他沙啞地說:

「老子連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說完這話,過了沒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後腦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經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後來,我們看到了連長,他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腰裏綁滿了鈔票,提著個包裹向西走去。我們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裏綁著的鈔票讓他走路時像個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

有個娃娃兵向他喊:

「連長,蔣委員長還救不救我們?」

連長回過頭來說:

「蠢蛋,這種時候你娘也不會來救你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一個老兵向他打了一槍,沒打中。連長一聽到子彈朝他飛去,全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撒開兩腿就瘋跑起來,好幾個人都端起槍來打他,連長哇哇叫著跳來跳去在雪地裏逃遠了。

槍炮聲響到了我們鼻子底下,我們都看得見前面開槍的人影了,在硝煙裏一個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計著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該輪到我去死了。一個來月在槍炮裏混下來後,我倒不怎麼怕死,只是覺得自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實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隻手還擱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臉地也在看著我。我們吃了幾天生米,春生的臉都吃腫了。他伸舌頭舔舔嘴唇,對我說:

「我想吃大餅。」

到這時候死活已經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夠吃上大餅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來,我沒叫他小心子彈,他看了看說:

「興許外面還有餅,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沒攔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們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餅那就太好了。我看著他有氣無力地從屍體上跨了過去,這孩子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對我說:

「你別走開,我找著了大餅就回來。」

他垂著雙手,低頭走入了前面的濃煙。那個時候空氣裏滿是焦糊和硝煙味,吸到嗓子眼裏覺得有一顆一顆小石子似的東西。

中午沒到的時候,坑道裏還活著的人全被俘虜了。當端著槍的解放軍衝上來時,有個老兵讓我們舉起雙手,他緊張得臉都青了,叫嚷著要我們別碰身邊的槍,他怕到時候連他也跟著倒楣。有個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我心一橫,想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沒有開槍,對我叫嚷著什麼,我一聽是要我爬出去,我心裡一下子咚咚亂跳了,我又有活的盼頭了。我爬出坑道後,他對我說: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我們一排二十多個俘虜由他一人押著向南走去,走不多遠就匯入到一隊更大的俘虜裏。到處都是一柱柱沖天的濃煙。向著同一個地方彎過去。

地上坑坑窪窪,滿是屍體和炸毀了的大炮槍支,燒黑了的軍車還在劈劈啪啪。我們走了一段後,二十多個挑著大白饅頭的解放軍從北橫著向我們走來,饅頭熱氣騰騰,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們的一個長官說:

「你們自己排好隊。」

沒想到他們是給我們送吃的來了,要是春生在該有多好,我往遠處看看,不知道這孩子是死是活。我們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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