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貴說到這裡看著我嘿嘿笑了,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著胸膛坐在青草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照射下來,照在他瞇縫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滿了泥巴,刮光了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鑽出來些許白髮,胸前的皮膚皺成一條一條,汗水在那裏起伏著流下來。

此刻那頭老牛蹲在池塘泛黃的水中,只露出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脊樑,我看到池水猶如拍岸一樣拍擊著那條黝黑的脊樑。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時候我剛剛開始那段漫遊的生活,我年輕無憂無慮,每一張新的臉都會使我興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會深深吸引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遇到了福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對我全盤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願意展示。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後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裏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麼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歷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面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歷缺乏熱情,彷彿是道聽塗說般地只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在這裡,我常常聽到後輩們這樣罵他們:

「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後,我娘時常坐在一邊偷偷抹眼淚,我本想找幾句話去寬慰寬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樣子,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她常對我說: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

我聽了這話,只能在心裡歎息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兒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裏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

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裏去聽來的,當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的格格亂笑,她說:

「錯啦,還剩五個角。」

聽了鳳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裏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於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裡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

「等你娘回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

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後,我娘就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髮都白了,卻要學著去幹從沒幹過的體力活。

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裏親友那裏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捨不得離開這裡,人上了年紀都這樣,都不願動地方。我就對娘說: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裡跟安在別處也一樣。」

我娘聽了這話,過了半晌才說:

「你爹的墳還在這裡。」

我娘一句話就讓我不敢再想別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裡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

「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

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裡發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裏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算是應了人窮志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裏,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來,龍二咧嘴笑道:

「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師椅裏動都沒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後龍二說:

「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

「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

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後笑瞇瞇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

龍二還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幹過農活,學著村裏人的樣子幹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裏,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錯過一個季節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幹活,她一大把年紀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兒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裏。我對她說:

「娘,你趕緊回去吧。」

我娘搖搖頭說:「四隻手總比兩隻手強。」

我說:「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隻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

我娘聽了這話,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待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採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麼花,我哪知道是什麼花,就說:

「問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

「留神別砍了腳。」

我用鐮刀時,她更不放心,時時說:

「福貴,別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幹,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

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裡一個勁兒地數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裏的泥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麼多年下來,我身上那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濕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後,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麼。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裡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隻小雞了,照我這麼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

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裏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麼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僱工。那天我正在地裏幹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襤衫地走過來,手裏挎著那個包裹,還拿一隻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

「長根,長根。」

我娘一看到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

「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回來看一眼。」

長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

「少爺,你怎麼成這樣子了。」

我輸光家產以後,最苦的就是長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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