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生。那時候城裏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一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我是在拐彎處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髮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我當時就在心裡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們嘻嘻說著話走過去後,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後馬上對我娘說:

「快去找個媒人,我要把城裏米行陳老闆的女兒娶過來。」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後,我就開始倒霉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倒了出去。

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天亮,賭得我頭暈眼花,胃裏直往嘴上冒臭氣。最後一把我壓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全在此一擲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

「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那時候旁邊看賭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是後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付骰子,換上來的那付骰子龍二做了手腳。

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裏一扔,拿起骰子拚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顆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七點。」

那顆骰子裡面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麼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顆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帳,日後總有機會贏回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

「先記上吧。」

龍二擺擺手讓我坐下,他說:

「不能再讓你賒帳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帳,你拿什麼來還?」

我聽後一個呵欠沒打完猛地收回,連聲說:

「不會,不會。」

龍二和另兩個債主就拿出帳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

「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

「別算了。」

我重新站起來,像隻瘟雞似的走出了青樓,那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有一個提著一籃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後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啊,徐家少爺。」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我獃獃地看著他。他笑瞇瞇地說:

「瞧你這樣子,都成藥渣了。」

他還以為我是被那些女人給折騰的,他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和一個僱工一樣窮了。

我苦笑著看他走遠,心想還是別在這裡站著,就走動起來。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邊時,兩個夥計正在卸門板,他們看到我後嘻嘻笑了一下,以為我又會過去向我丈人大聲請安,我哪還有這個膽量?我把腦袋縮了縮,貼著另一端的房屋趕緊走了過去。我聽到老丈人在裡面咳嗽,接著呸的一聲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陣子我竟忘了自己輸光家產這事,腦袋裏空空蕩蕩,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到了城外,看到那條斜著伸過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該怎麼辦呢?我在那條路上走了幾步,走不動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褲帶弔死算啦。這麼想著我又走動起來,走過了一棵榆樹,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沒打算去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只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弔死,就對自己說:

「算啦,別死啦。」

這債是要我爹去還了,一想到爹,我心裡一陣發麻,這下他還不把我給揍死?我邊走邊想,怎麼想都是死路一條了,還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總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樣弔死強。

就那麼一會兒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還不知道,回到了家裏,我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她看著我的臉問:

「你是福貴吧?」

我看著娘的臉苦笑地點點頭,我聽到娘一驚一咋地說著什麼,我不再看她,推門走到了自己屋裏,正在梳頭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驚,她張嘴看著我。一想到她昨晚來勸我回家,我卻對她又打又踢,我就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對她說:

「家珍,我完蛋啦。」

說完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家珍慌忙來扶我,她懷著有慶哪能把我扶起來?她就叫我娘。兩個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樣子,可把她們嚇壞了,又是捶肩又是搖我的腦袋,我伸手把她們推開,對她們說:

「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她使勁看看我後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那副模樣讓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說:

「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我娘到那時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邊替我捶背一邊說:

「只要你以後不賭就好了。」

我輸了個精光,以後就是想賭也沒本錢了。我聽到爹在那邊屋子裏罵罵咧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窮光蛋了,他嫌兩個女人的哭聲吵他。聽到我爹的聲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來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們到我爹屋子裏去了,不一會我就聽到爹在那邊喊叫起來:

「孽子。」

這時我女兒鳳霞推門進來,又搖搖晃晃地把門關上。鳳霞尖聲細氣地對我說:

「爹,你快躲起來,爺爺要來揍你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鳳霞就過來拉我的手,拉不動我她就哭了。看著鳳霞哭,我心裡就跟刀割一樣。鳳霞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護著她爹,就是看著這孩子,我也該千刀萬剮。

我聽到爹氣沖沖地走來了,他喊著:

「孽子,我要剮了你,閹了你,剁爛了你這烏龜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進來吧,你就把我剁爛了吧。可我爹走到門口,身體一晃就摔到地上氣昏過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來,扶到他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吶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嗚嗚地哭,後來他不哭了,開始歎息,一聲聲傳到我這裡,我聽到他哀聲說著:

「報應呵,這是報應。」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裏接待客人,他響亮地咳嗽著,一旦說話時聲音又低得聽不到。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娘走過來對我說,爹叫我過去。我從床上起來,心想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氣來宰我了,起碼也把我揍個半死不活。我對自己說,任憑爹怎麼揍我,我也不要還手。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我進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後,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鬍鬚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

「你出去吧。」

我娘從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裡是一陣發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拚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呵。」

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

「你坐下。」

我心裡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裡。爹輕聲說:

「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

爹說完後又長歎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裡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拚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了我家院子,走在頭裏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後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

「放下吧。」

三個挑夫放下擔子撩起衣角擦臉時,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

「徐老爺,你要的貨來了。」

我爹拿著地契和房契連連咳嗽著走出來,他把房地契遞過去,向那人哈哈腰說:

「辛苦啦。」

那人指著三擔銅錢,對我爹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