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而現在,自以為永遠不要懂得戀愛的花驚定將軍,卻分明感覺到那個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愛,而且已經進一步深深地愛著她了,這是將軍所感覺到的第一重煩惱。將軍坐在充滿了秋夜的涼氣的房間裡,燈光已因油乾了而熄滅,月光從木柵的小窗眼裡流進來,粗拙的松木製的器具隨著輕風底激盪發散著松脂底香味,追想著同餐的少女底天真的容顏;她底深而大的眼,純黑的頭髮,整齊的牙齒,凝白的肌膚,和使將軍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動作。蜀中的少女,在當時是很有艷名的,而將軍在成都生長了三十四年,心目中並不曾覺得看見過一個真的美人。即使說是看見過一個美人的,將軍也永沒有感覺到心裡有所戀慕。而對於在這樣冷僻的西陲所遇見的少女,卻從頭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著了。這是何故呢?將軍底剛毅的意志,對於愛欲的固執的觀念,這時候都消逝到那裡去了?

況且,將軍又自己奇怪起來,這不是命運故意替他佈置下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嗎?將軍底戀愛不遲不早地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將軍不是對於祖國忽然感覺到了熱烈的戀慕嗎?而現在,正當要想投奔到祖國去的時候卻愛戀了一個大唐的少女,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將軍在月下躊躇著這個麻煩的問題。這兩種意欲是不是可以並行不悖地都實現了的呢?帶了大唐的少女回到吐蕃祖國去嗎?不,不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然則,索性不去想著她罷,毅然決然地割裂了這初戀的心,等天光一亮就出發向吐蕃去罷——這樣籌劃,將軍也確曾閉著眼,橫了心幾次三番地試想要決定過的。無如將軍一閉了眼,就彷彿看見了吐蕃的少女們,雖則美麗,但總給將軍所心戀著的那個武士底妹妹底崇高的美麗的神光所照映得好像沒有容色了。將軍到如今才第一次感到戀愛的苦痛和美味。經過了這樣的輾轉思維,將軍才懂得戀愛原來是這樣兇猛的東西。將軍長嘆一聲,在無可解決之中,他不敢與未來的命運角逐了。看事情怎樣的展開,便怎樣的去做罷。將軍終於採取了這樣的解決法。

一方面苦思著那個黑衣裳的少女,同時將軍又不禁要想起那個砍了首級的兵士。將軍實在是有些內疚了。這個騎兵是不是真有殺頭的罪狀呢?是的,他有意圖姦淫的罪,在軍法上講起來,是應該處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將軍想到這裡,自己就戰抖了,自己現在不也是同樣地對於那個美貌的少女有著某種不敢明說的意欲嗎?在那騎兵,不過是因為抑制不住這種意欲,所以有了強暴的越規的舉動了,而這樣就得受死刑;在將軍呢,只不過為了身份的關係,沒有把這種意欲用強暴的行為表現出來罷了,而這樣難道就算是無罪的嗎?況且如果將軍做了那個卑微的騎兵,一定不會得像那個不幸的騎兵一樣地做出這種要受死刑的行為來嗎?將軍設身處地想了一想,項頸上覺得一陣痛楚,直通到心裡,眼前又浮起了那騎兵底獰笑著的首級。將軍受不起這樣嚴酷的嘲諷,閉了眼,連月光也不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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