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將軍底臉轉向著那個黑衣服的姑娘:

「你呢?」

「我嗎?我想是太嚴酷了,因為他畢竟沒有損傷了我。」

姑娘仰臉看著將軍這樣說。將軍沉靜著,依舊顯得可愛的微笑。眼色好像出了神似地看著姑娘。終於有意無意地說:

「真的嗎?」

這時候,為了將軍所特有的眼睛底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絕地對於這個姑娘進攻似地閃爍著的,同時又聽著將軍這樣的頗帶一些狎褻的調侃。不禁臉紅著俯下頭去了。但將軍也就立刻覺到了自己的應答底不妥了。在將軍的意思,是想回答著姑娘底上半句話的,而姑娘要是誤會了這是因她的下半句話而發問的呢,那就糟了。將軍覺到了這個,便搭訕著接下他的話:

「姑娘真的以為太嚴酷了嗎?但是——但是軍法裡是不包含著人情的。」

旁邊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將軍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嗎?」

將軍心裡猶豫著。但嘴裡卻已替他決定了:

「唔,不打擾了你們嗎?」

※※※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營捨去的將軍,當走過那掛著一個首級的樹下的時候,不覺得通身打了個寒噤,在將軍自己底手中,被殺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將軍從來沒有一天能從記憶中想起他們的面貌來的。而這一回,將軍覺得有些異樣了。自從在橙黃的燈光下,與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來用著清靜的晚餐的一時間起,將軍就恍惚眼前繼續地在浮動著那個被刑的騎兵底獰笑的臉。在與武士和那個姑娘的友誼的談話暫時寂靜的時候,將軍總有一些瑟縮,這是將軍即使竭力地要擺脫都擺脫不開的,現在,當夜的山風吹動著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掛著首級的樹枝的時候,一向膽大的將軍也只得掩著面,忍著寒噤匆匆地走過了。

對著門衛謊說是在踏勘地勢而走進了營舍的花將軍,深長地噓了一口氣,坐下在椅子上。將軍覺得無論如何是睡不著了,一半是因為酒飲得太多,一半是因為將軍還有許多紛亂的思緒要搜索一下。

說是紛亂的思緒,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倘若要將軍自己仔細地分析出他底思緒何以忽然感覺到紛亂的緣故來,將軍是當然可能辦得到的。將軍自己何嘗不明白地知道這是無疑地為了那個可愛的少女呢?只是將軍生長到現在已經三十四歲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經過了好幾百次的戰爭,巴蜀的人誰都曉得將軍是個嚴正的英雄,而將軍自己也每天都自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剛正的男子,像戀愛這種事情,一向被將軍認為是一個人在平靜的生活中自棄地去追尋著的煩惱。將軍常常說酒與戰爭就是他底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點也無心顧問的。對於自己部下的好色行為,將是要不寬容地加以嚴重的叱責或刑法的。即如像剛才的騎兵底被殺,也是將軍承襲著素來的氣質而執行的處分。為了上述的將軍對於戀愛——不管是靈魂的或是肉體的——的觀念,所以,將軍的部下對於民間的擄掠的罪案,是被將軍認為比姦淫罪(不管是已遂犯或是未遂犯)輕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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