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什麼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點酒罷。我走進一間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訴自己,終歸要回去的,我不能離開他。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我付酒賬。出去叫計程車。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只覺得髒與臭,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我的老闆只是勖存姿。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辛普森追出來,「姜小姐!」

「勖先生怎麼了?」我溫和地問。

「急得快要瘋了,幸虧你回來,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逼著我們去找你,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平時什麼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樓去,聽見勖存姿在哪裡吼叫,「去找她!去找她!」聲音裡的恐懼很熟悉,哪裡聽過似的,猛然想起,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

「勖先生,我在這裡。」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轉身,看到我整張臉漲紅。

「喜寶!」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頭往他的懷裡按。

「喜寶——」

「對不起。」我搶先說。

「無論你怎樣,不要離開我。」

這話從勖存姿嘴裡說出來,彷彿有千斤力量。我僅餘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發脾氣了。」我說,「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

「沒有。」他說,「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勖先生,我真不該暴躁,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

「他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樣?病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麼妥當。」

「什麼叫『不妥當』?」

「你真的要知道?」

「我還怕什麼?」他仰起頭笑,「你告訴我好了。」

「他不認得我。」我說,「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認得你?」他臉上變色。

「他誰也不認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頭,「多久了?」

「一年左右。」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勖存姿說。

「醫生?精神病看醫生——」

「喜寶,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們要盡力,你答應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的。」我說。

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聰恕只有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彷彿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動機。

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他老了。

「喜寶,上帝已開始報復我。」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也認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們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寶,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麼辦?」

「你還是走吧。」他說,「走得越遠越好。回去英國。」

「回去幹什麼?」我問,「劍橋又不算學分,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

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裡去睡,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有名無實。

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對著他毫無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聰恕安靜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聽我說話。

勖存姿漸漸虛弱,體重大量減退,不願進食。

一日他問我:「喜寶,你信不信鬼神之說?」

「這個……彷彿得問家明。」我說,「我不知道。」

「自然。你還年輕,我知道是非到頭終有報,但是為什麼要報在我子女頭上?」他苦笑。

「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我說。

「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

我說:「當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戀,也欺騙過男人,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這些都是傷天害理。」我說,「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一間公司倒閉,群眾生計困難,更是傷天害理。」

我說:「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捏權的看新聞片,只覺戰爭場面比電影更真實感,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

勖存姿沉默良久。

醫生跟我說,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他會笑著告訴我們,他很快就復元。心臟病發這麼多次,他都強壯地搏鬥,但現在他不一樣,現在他放棄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聽著心如刀割。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

醫生說:「別擔心,他似有進步,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

我嚥下一口唾沫,「他有沒有機會痊癒?」

「很難說,」醫生說,「精神病是隔夜發作,隔夜痊癒的病,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癒。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說道。

「哦,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我笑問。

「我與魔鬼談妥了。」

「他說什麼?讓你與加略人猶大同房?」我又笑問。

「我在說真的,喜寶,你別再逗我發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還很健壯,勖先生,請你不要放棄。」

「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對不起。」他說。

「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我說。

「不必,紅顏白髮,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替你請個理髮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髮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裡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與那邊的生活,我都有數。」

「喜寶,我死後你將會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女。」勖存姿說。

「我不想你死。」我說,「你得活下去,我們再好好吵幾年架,我不會放過你。」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了,我取起電話。

「姜小姐?這是療養院。」那邊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什麼事?」

「你認不認得有人叫喜寶?」他們可問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寶。」

「那麼姜小姐,請你馬上來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馬上來。」我說。

勖存姿問:「誰?什麼事?」

我怕讓他受刺激。「一個老同學,電話打到這裡來,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擺擺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來。」我說道。

「我不要見那個老太婆。」他厭憎地說。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來。」我勉強地笑,捏緊拳頭,緊張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說:「你不像去見女朋友,你像去會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聲喚,「辛普森太太!」

「過來。」勖存姿叫我,「讓我握握你的手罷。」

「我很快就回來,一個小時。」我說。

「讓我握你的手。」他說。

我只好過去讓他握住我的手,心頭焦急。

「又有什麼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麼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緩緩地問。

我蹲下來,「不,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頭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說。

辛普森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離開一會兒,你好好照顧勖先生。」我說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麼服從。

我奔到車房,開動車子,飛快地趕到療養院去。醫生看到我迎出來,很責怪我,「你來遲了,姜小姐,既然喜寶是你,你該盡快趕來。」

「勖聰恕呢?」我問。

「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上樓去看聰恕,他坐在籐椅上,看見我他叫:「喜寶!」他站起來。

「聰恕!」我一陣昏眩,「聰恕!」

他笑,「喜寶!」他迎過來。

我奔過去,兩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我不肯放開,「聰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裡恢復了神采,有點恍惚,但是,很明顯地,他的神智回來了。

「聰恕!」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叫他的名字。

「喜寶,發生過什麼事?」他焦急地問我。

「發生過什麼事?」我笑,然後哭,然後覺得事情實在太美妙了,於是又大笑,眼淚不住地滴下來。

「喜寶,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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