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十五歲的生日,我自己一個人度過,沒有人記得。如果當年我嫁了個小職員,縱使他只賺那麼三五千,四年下來,或者也有點真感情。帶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義,在喧鬧繁忙中,也就過了。說不定今日孩子親著我的臉說「媽媽生辰快樂」,丈夫給我買件廉價的時裝當禮物……我是不是後悔了?

我照常吃了飯,站在露台上看風景,維多利亞港永遠這麼美麗。幾乎擁有每一樣東西的勖存姿卻不肯走出一間三百呎的房間。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後說道。

「勖先生。」我詫異,他出來了。

他說:「你寂寞嗎?」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謝謝你!」勖存姿說。

「為什麼每個人都謝我?」我笑問,「我做了什麼好事?」

「家明會來看我們。」他說。

我一呆。「真的?」我驚喜,「他回來了?」

「不,他只是來探訪我們。」他說。

「呵。」我低下頭。

我又抬起頭打量勖存姿。他還是很壯健,但是一雙眼睛裡有說不出的疲倦,臉上一絲生氣也看不到,我暗暗嘆口氣。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你要什麼?」勖存姿問我,「我竟忘了,對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麼?股票、房子、珠寶?

「我知道,」他撫摸我的頭髮,「你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嗎?」我勉強地笑。

「喜歡什麼去買什麼。」他說。

「我知道。」我握著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說,「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怎麼說都足夠,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

我上街逛,帶著辛普森。逛遍各店,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空著手回家。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麼。

我想一想:「彈棉花。」我說。

他笑。

我想學刻圖章,但是我不懂書法。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有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舖面,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艷,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幹下去。

勖存姿看著我說:「呵你這奇怪的孩子,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為什麼?」

我笑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御覽之寶。」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他確信錢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買什麼,它不能買什麼,我都知道。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鎮靜得像一座山。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我也至為震驚。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懸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約瑟兄弟,」他和藹地說,「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

他剃了平頂頭,穿黑色長袍,一雙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許多許多,我簡直不認得他,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說。

「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說。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約瑟。」家明說。

「信上帝的人能這麼殘忍?」我忽然發怒,「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你為什麼置我們不理?」

「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姜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家明——」我戰慄,眼淚紛紛落下。

「只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說,「姜姊妹,讓我為你按首禱告。」

「家明——」

「姜姊妹,我現在叫約瑟。」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

他輕輕按著我的頭,低頭閉上眼睛,低聲開始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禱告,家明!」

他睜開眼睛,「姜姊妹——」

我淚流滿面,「家明,我是喜寶,我不是什麼姜姊妹,在這世界上,我們需要你,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你可以幫助我們,你為什麼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靜地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來問他,「他可以為我做什麼?你要我怎麼求上帝?」

「安靜,安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著他,苦惱地哭。

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喜寶,讓他回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我走到露台,低下頭。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說。

「謝謝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日後再來。」

女傭替他開門,他離開我們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無淚。

「隨他去,各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說。

可是宋家明,那時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裡。

辛普森跟我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馬球。」

「我情願打回力球。」我伸個懶腰。

「那麼去澳門。」辛普森說。

「賭?」我想到那個金髮女郎,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

「不。」我說,「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總要做點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頭,「你知道嗎,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經完了。」

「你還那麼年輕?」她按住我的手。

我撥起自己的頭髮,用手撐住額角。「是嗎,但我已經不想再飛。」

「姜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嘆口氣。「為什麼?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辛普森無言。

「謝謝你陪我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榮幸。」她衷心地說。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誇張虛偽。

我搖搖頭。

「你可覺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我說。

辛普森嘆口氣。

一個深夜,勖存姿跟我談話。他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反問。

「隨便什麼地方,你還年輕……」

「離開你?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我問。

「是的,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沒看著我。

我很震驚,勉強地笑:「勖先生,請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頭笑兩聲,「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著他。

「林沖發配滄州,林沖娘子趕進去說:『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我攤手,「世界雖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誰來照顧我?誰擔心我的冷暖,叫我與誰說話?」

「我總比你早去,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你會習慣的。」

「我當然會習慣,像我這種賤命,」我還在笑,嘴角發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無謂時不想浪費,現在時間還沒到。」

「你為什麼不肯離開?」

我不出聲。

「帶著我的錢,你出去活動活動,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我會幫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寶。你別說,我這個姓還頂受尊敬。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個痛快,好好地出風頭——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

我燃起一支煙,深深抽一口,我說:「勖先生,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認為她們快樂嗎?」

「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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