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裡坐在那裡看我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麼不哭?」他問。

「哭有什麼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麼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嘆口氣。

「咸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時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麼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後,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麼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我說。

他嘆口氣:「勖存姿。」

「是。」我說道,「你也一樣,什麼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我讓開一邊身子。「來。」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邊。「這很危險的。」

「不會。」我說,「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著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著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制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麼樣?」我笑著起床。

「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咸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麼?」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說。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說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麼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宋家明說。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咸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覺得藍天白雲,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我說。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咸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剎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憑弔,也並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咸密頓道別。

咸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不要。」我說。

我們就這麼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只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裡面,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麼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麼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他笑道,「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他說,「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麼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哩,她在那裡自殺,上帝,為什麼?

我想到幼時,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如果縐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我們連熨斗都買不起。

我想到幼時開派對,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居然贏得無限艷羨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著我長大,並沒有離開過我。

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她如何一個大耳括子把父親打出去——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以便能夠買隻洋娃娃給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我們之間的苦苦掙扎。

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他們願意,因為我長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

我的老媽,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也沒有一封書信,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可惜我並不。

回憶是片斷的,沒有太多的感情,我們太狼狽,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後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乾淨流產。我成為她的負累。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發育的身上,到最後我到英國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沒有人愛她。

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後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

而咸密頓,他做了些什麼,他自身明白。我沒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從現在開始,在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淨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個冷顫。

一個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著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說:我要忘掉姜詠麗這三個字。

回到劍橋我病了。

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額角燒得發燙,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洩。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勖存姿回蘇黎世。他的鮮花日日一束束堆在我房中,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對病人並沒有幫助。

我一直覺得口渴,時常看見家明。

我問:「聰慧呢?」不知為什麼要問起聰慧。

「她一個人在這裡悶,回香港去了。改遺囑那天來倫敦。」

「遺囑?」我急問,「誰的遺囑?」

「勖先生要改遺囑——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家明說。

「不,勖先生為什麼要改遺囑?」我慌忙地說,「他又不會死,他不會死。」我掙扎著要起床,「我跟他去說。」

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我號啕大哭起來,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護士道:「好了,她終於哭了,對她有好處。」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夢又見了許多信,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

然後我覺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頰上在耳根,我睜開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輕男人的體味,撫摸他的頭髮,卻是家明。

「我是誰?」家明問,「想清楚再說,別叫錯名字。」他把臉埋在我枕頭邊。

「家明。」我沒帶一絲驚異。

「是我。」他說。

「家明,你怎麼了?」我問,「你怎麼?」

「沒什麼。」他把頭枕在我胸前。

我說:「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我很好,我什麼事也沒有,真的,家明,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

他彷彿沒聽到我的話,他輕輕地說:「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你願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認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我們一起逃走……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並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不,勖存姿不會。但宋家明能愛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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