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咕噥:「是有這等女孩子,一天到晚野在外頭,也不怕累死。」其實是心實喜之的。這年頭生女兒,誰希望女兒成日待在家中。
我往沙發一倒,實在支持不住了,睡著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媽更早。她已經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過了氣,她便當地勤,地勤再過氣,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這麼認得澳洲佬咸密頓的。對她有好處。
我在喝牛奶,一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鏡子來擱在面前。看了看,還是這張臉。勖存姿看中的是什麼?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五十?六十?沒想到東方男人的年齡也那麼難以猜測——可是為什麼要猜測。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尋找「糖心爹地」的地步——但為什麼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這對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個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沒有錢,我也會跟他出去約會——約會而已。
聰慧的父親——勖存姿,存姿。一個男人的名字有一個這樣的字,為什麼。我會問他。我並不怕他。一點兒也不。
約會一個女孩子並不是稀奇的事。一個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許多許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蘭閨中溫馨地繡上一輩子的花,現在這種時節已經過去。約會女友的父親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開通的。
在家待到十二點,勖存姿的電話來了,是他的女秘書搭的線,他那親切的聲音說:「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聽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霄雲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約會,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當我要出門時,老媽打電話來,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叫她別擔心,儘管自由地去結婚,或許我會買一條繡百子圖的被面送給她。
她說父親要見我一面。他書面通知老媽的。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我沒時間給他。」
「他無論如何還是你父親。」
「我沒有溫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親的姓。」
「你自己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我說。
「我不願與他有任何接觸。」老媽說。
「我也一樣。」我說,「叫他去地獄。」
「你叫他去。」老媽掛上電話。
我拉開大門,電話鈴又響,是勖聰恕。他問我記不記得他。
「是,我記得你,」我哈哈地假笑,「當然我記得你。你好嗎?」
我看手錶,我已遲到了,勖聰恕父親在樓下等我。
他遲疑一刻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現在正出門赴約呢。」
「啊,」他失望,「對不起。」
「明天再通電話好嗎?明天中午時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要出去了。」
「謝謝,再見。」我擲下電話。
勖存姿的車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經停在門口,是一輛黑色賓士,由他自己駕駛。
我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遲下來。」
「遲十分鐘,對女孩子來說,不算什麼呢。」他溫和地問,「我相信你曾令許多男人等待超過這段時間。」
我笑。他開動車子。
「為興趣問一下,你最長令人等過多久?」
「十年。」我說。
勖存姿大笑。他有兩隻非常不整齊而非常尖的犬齒,笑起來並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我不介意與他在一起。
我沒問他去哪裡,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紅色黃色的跑車。」
「我不是那種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說。
「你說話盡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顧忌我是老頭子。」
「你老嗎?」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鬆弛,我的頭髮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卻仍然很輕鬆,「小女兒都準備結婚了——聰慧與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說。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說過她有條件做一個天真的人,我沒有。」我簡單地說,「聰慧並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歡她,她待人真正誠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謝謝你。」他笑。
我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勖存姿問:「你願意到我另外的一個家去晚餐嗎?」
「另外一個家?」我略略詫異。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願意去探險。」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傭為我們倒酒備菜。男傭比女傭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氣,「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後仙德瑞拉與魅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麼?」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聽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麼不與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瞭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瞭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兒:「你很殘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與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嘆口氣。
我嘗嘗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睛用不著接觸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極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麼?」
「愛。」
「呵?」他有點意外?
「被愛與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麼?」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兒生蠔。」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獃獃,然後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麼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麼敢問你,很明顯地你與子女並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麼傻氣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
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兒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兒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與《易經》有關係吧?」
「我只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幹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唔。」
「對不起。」
「沒關係,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