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

島上沒有廟,至少巴庫離開之前沒有人在那裡蓋過。所以當領班帶他上船時說:「我們剛趕上收釋迦,釋迦你知道吧?」巴庫無知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不在乎釋迦是什麼,隨便是什麼都可以,反正船已經開了,他要走了,遠離這個偏僻、荒瘠、幽暗以及充滿饑餓的小島。

巴庫回頭給小島最後一瞥,看見饅頭山後的太陽剛露出一圈螫人的金光。領班這時告訴他:「釋迦就是很像廟裡那個佛的頭的一種水果。廟你總該知道吧?我們去拜拜的地方。」巴庫嗯了一聲,想起傳教士那所古老低矮、外壁爬滿常綠蔓籐的教堂和裡面的主耶穌,「感謝主賜給我食物。」巴庫喃喃地念著,吞了一口口水。坐在他對面的海防部隊士兵被他瞪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使勁兒把原本已經塞了滿嘴的饅頭再往裡擠擠,於是那張嘴就更大了些。

領班在兩個月之後的一天中午匆匆跑回釋迦園,抓著一份剛運到太麻里來的報紙。巴庫看他一副氣極敗壞的模樣,不覺有些心慌,他還來不及掩埋掉一上午偷吃之後落散滿地的釋迦子,立刻拔腿就跑。領班喘著氣,抹著汗喚他回來,他卻越跑越快,不一會兒就翻上了山稜。只見領班遠遠地攤開那份報紙,朝他指指上頭的一張照片:「幹你娘!你跑什麼?快來看!」巴庫站在原處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他知道一回去又少不得捱一頓好揍。「幹!」領班索性跳到工寮上,指天畫地地叫著:「那個兵死了。你看,照片都有登出來。」那個兵曾經分饅頭給巴庫吃,巴庫說:「你的饅頭不夠分我。」那個兵笑了笑,把大背包打開露給巴庫看,裡面至少有二、三十個:「是伙房裡賸下的,我要帶去山裡吃——呃,我休假,去露營。」可是過了幾分鐘,他又說要去臺東找朋友,船到中途的時候他卻表示自己退伍了,也許可以和領班一塊兒採水果去。巴庫沒認真聽那個兵說什麼,他只記得下船之前一背包的饅頭都被他吃完了。那個兵驚訝、沮喪地望著空背包,又望望巴庫。同樣的表情後來登在報紙上,新聞說他攜械逃亡,在走投無路時「飲彈自戕」。這時領班搖晃著報紙的手忽然垂下來,他發現了滿地的釋迦子:「駛你娘的巴庫你別走!」他跳下工寮的時候摔傷了腿,嘴裡還直嚷嚷:「下個月、再下個月你也別想領到一塊錢!」

可是過了三天,領班一瘸一拐地捧著一疊十元鈔票到工寮來,照例罵他這裡「臭死了!」並且告訴他:「你運氣真好,有錢可以賺了。」巴庫正在大口吞飲一碗黑糖白米稀飯,飯湯裡難免有幾隻運氣不好的蚊子,巴庫一向把牠們當成加菜,總是小心翼翼地留到最後一口才灌下去,所以他必須喝得很專心,沒功夫理會領班。「從明天開始,你不必到園裡來了。」領班說話時兩手把鈔票來回撥弄成一面扇子的模樣,打心底裡他就覺得這把錢不該這麼輕易地交給眼前這個又臭、又髒、又無知、又貪嘴的黑小子——雖然他已經抽拿了其中的一半。無知的巴庫這才閃著雙晶亮的眼珠盯住領班:「你不要我做了?」「我要你做別的,更有意思的事。」

一連串更有意思的開始降臨到巴庫的身上。他依舊領取每天四十塊錢的工資,還有額外的獎金,而且不必到山上去採果子、種樹、曬太陽,甚至不需要偷吃釋迦——他總有吃不完的釋迦。釋迦園的園主特別為巴庫搭了一座遮陽傘棚,一副簇新的法國式白漆鐵桌椅,一個經常更換塑膠內袋的巨型垃圾桶,以及每天和巴庫握好幾次手,謝謝他吃釋迦。通常那都是在遊覽車快要開的時候。導遊小姐揹著喊話筒到太麻里鎮的大街小巷呼喊觀光客上車,但是大部分的觀光客卻不會匆忙地移動腳步,他們仍舊目瞪口獃地佇立在花綠色遮陽傘的四周,直到園主喝完他的第無數杯老人茶,站起身子,舉著一支比導遊小姐更大的喊話筒,對巴庫以及所有在場的人說:「謝謝您!巴庫先生。謝謝您這樣欣賞我們金寶園農場自種自銷的金寶特級釋迦。也謝謝各位光臨我們鎮上的貴客您的參觀,謝謝!謝謝!我們金寶園……」觀光客從不耽誤行程,也絕不會忘記要趕在臨行前買一些金寶特級釋迦回去。他們走了以後,農場的清潔工會把塞滿了釋迦子的塑膠袋拿走,換新;園主坐回他的椅子上,鬆開領帶,點支煙,連聲叫道:「累死了!」巴庫則往往繼續吃完他手裡那最後的半個釋迦。「這樣就對了!」園主說:「一點都不要浪費。」

巴庫每天表演吃掉三十斤釋迦的消息很快地傳揚開來,一個月之內,遊覽車增加了兩倍,人人都爭著來看這位釋迦大王——幾乎所有的訪客對巴庫的長相都表示訝異,他身高不超過一百六十公分,體重頂多五十公斤,胸背的肌肉略微有些發達,可是肚子一點兒也不大。於是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會懷疑巴庫的嘴和喉嚨、前胸以至於腹部一整塊都是假的。一位穿縷花絲質低胸洋裝的婦人甚至拿陽傘尖輕輕戳著巴庫的肚子,說:「好好玩噢!」巴庫友善地對她笑笑。事後園主也說:「這樣就是了,顧客永遠是對的。」可是有一位顧客卻在不久之後讓園主痛恨入骨地說:「我要殺了他!」

那個人自己開著轎車,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首次來到鎮上。他穿一身筆挺的米白色薄西裝,帶墨鏡,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個有錢人。園主沒想到這麼晚還會有人來逛攤子,正在為難著要不要收傘打烊的時候,那人掏出了一張名片:「請你送一百斤釋迦到這個地址去。」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摘下了眼鏡打量巴庫:「你就是釋迦大王?」巴庫望望園主,又望望對方:「我,我不是,我們老闆才是。」那人親切地咧嘴笑了,他看見巴庫下巴頦沾的釋迦子和汁液上還映著夕陽餘光,便上前伸出修長又厚實的手握住對方:「該吃晚飯了,嗯?」一轉臉他逼視了一下園主:「不知道這位大飯量的老弟肯不肯賞光?我想請他喝一杯。」園主從沒碰過外人單獨邀約他任何一個「部下」的情況,先是尷尬地笑笑,隨即衝巴庫昂了昂臉:「巴庫現在名氣大了,有人請客了呢!」那人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卻沒有進一步邀約園主的意思,只淡淡地問巴庫:「你,還吃得下吧?」

巴庫不敢忘記園主「少吃一點、早點回來、明天還要上班」的吩咐,所以只喝了七、八杯生啤酒、幾隻紅蟳、兩盤炒螺肉和一尾甜醬烤魚,席間巴庫說了很多的話,包括他的故鄉小島上混含著原始、奇幻、疏離和封閉色彩的風情、他的祖父巨人伊拉泰以及父親老宋古浪所發展出來的龐大家族,他的十五個兄弟姊妹之間零星瑣屑的故事,還有自己的童年、少年時代在島上各村落之間遊乞飄泊的記憶。每說完一段,他都會猛灌一口生啤酒,說:「我們就是窮,又沒有自由、沒有學問,不像你們。呃——先生,您貴姓?」然後他立刻忘記那人貴姓,他只記得對方是個經理。經理最關切的是巴庫究竟能吃下多少東西?他一再表示對這位年輕山地同胞食量的驚訝和讚佩,然而巴庫絲毫沒有因此而得意的樣子。

「你每天都吃這麼多東西嗎?」經理打了一個混合著酒精和九層塔氣味的嗝:「從小就是這樣?」巴庫努力搖搖頭,點點頭:「從小就這樣,不吃也可以,吃多也可以,吃少也可以,隨便,都可以。」經理說他懷疑巴庫的肚子裡有蛔蟲、蟯蟲和鉤蟲,他用筷子沾酒把寄生蟲寫給巴庫看,於是巴庫又想起一段往事,便說:「你很像廖醫師。」廖醫師曾經在他那間低矮透光又漏雨的診療所裡警告巴庫要吃洗淨的、煮熟的東西,當然,更不可以吃泥土。「不然你活不到十歲。」廖醫師接著遞給他幾片花生糖,拍他的頭:「吃完藥再吃這些。」巴庫想起這件事就很好笑,便低聲跟經理說:「其實我那時候已經十五歲了。不騙他怎麼會有糖吃?」經理嘿嘿嘿地陪他笑了一陣,想想是時候了,說:「你也很滑頭嘛!欸——在這裡你一個月可以賺幾個錢?」巴庫不懂算數就如同他不了解「滑頭」是個什麼意思一樣,他猶疑著喝一大口酒,這讓經理誤以為他在拿翹,趕忙伸手握住巴庫的肘子:「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我絕不跟別人說去。」巴庫環顧了一下夜市攤販,想不出四周還有那個「別人」會像經理一樣對他的工錢有興趣?「一天四十塊啦!算月多麻煩。」巴庫說。經理忽然愣住了,他兩手扶著巴庫的肩膀上下摩挲,帶了些許血絲的眼珠子高高低低翻看著巴庫的嘴和肚子。「四十塊?」他叫起來:「我操!四十塊?」「還有好幾箱釋迦,隨便吃。」「我操他媽的釋迦!他們給你四十塊?」經理瘦削的長臉上糅合著憤怒和興奮,兩排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我操巴庫!說真的,如果你願意,我他媽給你一天四百塊!」

經理第二個週末再度來訪,轎車停在攤子前,令園主不很愉快,但是他以為這個豪客又來買大批的釋迦,正好是現場數百名觀光客的榜樣,所以捧著笑臉用喊話筒向「各位親愛的來賓」介紹:「我們現在有一位特別來賓,他是金寶特級釋迦的忠實愛用者——」經理卻用手肘排開擋在面前的人群,招了招巴庫:「小子,成啦!上車。」巴庫興奮極了,快嘴兩三下幹掉手上的釋迦,和園主揮揮手,跳上轎車,任由經理左衝右突地在遊覽車之間穿行,最後他終於看見眼前有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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