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先知

第十九個深夜,伊拉泰仍舊在月光穿透涼亭頂端的時候醒來,星子猶如雨點般繁密地籠罩在島嶼四周,撒下足夠的光芒,讓他再一次清楚地看見岬角那邊的人群。他們像過去十八天來的每個夜晚一樣,在豬鼻岩下聚集;每個人都已經喝下足夠淹死一隻母羊的米酒,然後等到月亮開始向日落處滑行時,一夥便悄悄地衝向島嶼東邊那些柵欄。人群裡的小伊拉泰在次日午後對來訪的女記者說:「是我們幹的,一共幹了十九次。」說完這話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夜他高高舉起泛著青藍色光影的匕首,剎那間遠遠地瞥見父親從涼亭裡坐起身子的情景。

伊拉泰就一直那樣坐著,敲碎六粒檳榔,等人群再度回到豬鼻岩下並紛紛散去,才又重新躺回那經年混合著海腥、酒酸和煙草辛辣的木板上,重重地鬆了一口氣,揮手撢掉原先壓在屁股底下的一根飛魚骨。他的妻子巴蘇蘭在此時說:「你為什麼不攔阻他們?」巴蘇蘭早在第二粒檳榔送進丈夫嘴裡的同時已然驚醒,本來想立刻說:「他們會被霸枯砍抓走。」可是前些日子她這樣說之後就立即後悔了,因為這個古老家族中的預言往往會在人喪失警覺的情形下忽然應驗。於是她耐心和丈夫一齊等待,甚至不敢改變睡姿,以免驚動了暗夜中無時無刻不在窺伺的惡靈。伊拉泰躺身撢魚骨的動作終於讓她產生安全的感覺,便忍不住把脹滿胸腔的怨氣以一種悄悄的聲音傾瀉出來。伊拉泰用力吐掉第六粒檳榔,看著暗紅色的渣滓,隨風飄過馬老芋仔那棟水泥建築的平頂,轉個大彎,再一直朝灘頭白色的浪峰飛去,才隨口對妻子說:「明天有人要來。」

女記者在正午的時候出現。為了把太陽眼鏡架在頭頂上,便只好脫掉她的夏威夷草帽。她搧動草帽走進馬老芋仔的雜貨店裡,昂頭環視了兩圈,對於面前這個盯著她胸脯發獃的中年胖漢深感厭煩,立刻扭轉身子,衝掛在屋簷上的前一天的報紙說:「我是記者,來採訪的。」她不會知道十天以後,就在同一份報紙的副刊上,她對馬老芋仔的形容是:「一個身經百戰,帶著滿身刀疤與彈痕的老英雄在淒涼孤獨的晚年,為島民點亮一盞盞明日之燈。」「噢?」馬老芋仔從櫃枱後跨越兩箱肥皂和十五袋黑糖,艱難地擠到外頭這條過道上來,在褪色的綠汗衫上擦擦掌心汗,說:「要不要買底片哪?」女記者早已舉起胸前的相機對準街上陽光地裡一群紛紛閃避的光屁股小孩,其中一個被馬老芋仔養來過冬的黑狗絆了一跤,跌倒在飛揚的塵土之中;事後他將永遠記得:三歲那年有個頭頂上也長了兩隻大黑眼睛的女霸枯砍舉起胸前的第三個乳房向他射擊的往事。

事實上女記者並沒有按動快門,她只是瞪了黑狗一眼。黑狗在當天晚上向女記者發動憤怒的報復性攻擊,被小伊拉泰一腳踹進巫婆狄薇穴居的石板縫裡,整整忍受了狄薇渾身發出的惡臭達三天之久,才夾著尾巴回到雜貨店來。馬老芋仔只好冒著毒死人的大太陽,跑到街心幫女記者扶起那個因驚恐過度而停止哭喊的孩子,扯開粗啞的嗓門兒哄他:「來!到老芋仔爸爸這裡來,看電燈。」孩子奮力甩落兩臂,撒開一雙短腿沿著斜坡街面一溜煙經過伊拉泰的涼亭,才又放聲嚎啕起來。在遙遠的哭聲裡,女記者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問馬老芋仔:「他們連電燈都沒見過?不——會——吧?」馬老芋仔一面跨過糖袋和肥皂箱,鑽回櫃枱裡,衝那架順風牌電扇抖汗衫;一面鑽回三十年前的記憶。

他初來島上的一個夏日傍晚,匍匐在碼頭上嘔吐。當時還沒有因長子出生而改名伊拉泰的宋古浪提著個長嘴鋁罐向他走來,朦朧間他只能看見罐嘴竄出來迎風搖晃的火苗把鋁皮閃得忽明忽滅,心想:傳說得沒錯兒,這裡連他媽的電燈都沒有。「誰說沒有啊?」馬老芋仔瞄一眼女記者胸前那架顯然裝滿了底片的照相機,打個呵欠,頓時懶得告訴對方自己就是這個島上發明電力、電器和電學知識的魔術師——便冷冷地應了聲:「哄哄小孩子嘛!」女記者回頭朝遠處那櫛比鱗次的涼亭望一眼,彷彿看見幾個成年人,但是距離實在太遠了,隱形眼鏡的光度不夠,她全然無法確定涼亭裡的人究竟有多大。「我能不能找兩個大人談談,呃,比方說酋長什麼的?」「酋長?」馬老芋仔拿鼻孔笑了兩聲:「又不是紅蕃,哪裡來的酋長?你要找人談談的話,去找宋古浪。」「宋古浪是什麼人?他能說國語嗎?」馬老芋仔對這個囉囉嗦嗦而且什麼都不買的顧客感覺不耐煩了,順手指指最大的一間涼亭,用儘量不夾帶山東腔的國語說:「找他去,他什麼都知道。」

伊拉泰知道這個稱他「宋先生」的女子將要為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交糅著愉悅、忿怒以及痛苦的經驗。但是他努力不讓自己陷入對未來的清晰透視之中,以免因恐懼而帶給這位懷著善意前來的訪客不安的感受。他困難地用國語答覆:「您好,小姐。」腦中同時浮現了五十年前他剛出生時父親所說的一番話:「你的名字叫宋古浪,從現在起,我也是宋古浪,不再是高努來了。」老宋古浪說這話之後曾經回頭看一眼涼亭下年邁的巨人,伊拉泰從襁褓中掙扎著望見那巨人猶如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迅速地閃過一絲既興奮、又哀傷的表情,他是這個家族的創造者巨人伊拉泰,在他最後幾年的生命裡曾留給伊拉泰無數深刻的記憶,其中最使伊拉泰難忘的是他預言自己將被天上掉下來的星子砸死的事。「我會被星子砸死在這個海灘上,比芋頭還大的星子。」巨人伊拉泰說完這話,指了指那個貫穿胸部的洞——伊拉泰曾多次從那洞裡透視遠洋,它比多年後傳教士帶來的望遠鏡更加神奇,從中可以看見飛魚躍出水面時拍動銀色翅膀的細節——「我死了以後,這個洞就沒有了。」

伊拉泰懷著滿腹的眷戀之情再往巨人的胸洞中看了最後一眼,同時緊緊扯住巨人濃密的胸毛,鼻尖也給胸洞下堅硬如岩石的肌肉給壓扁了,於是海平面的盡頭浮現。他依依不捨地說:「將來我的兒子也要叫伊拉泰。」巨人伊拉泰嘆息著說:「你看到海了嗎?」伊拉泰說:「嗯。」「好。記住!不要讓你的兒子學習太多海上來的語言,不然他會被海裡的霸枯砍抓走。」其實學習新語言似乎是這個家族不可避免的命運,伊拉泰的父親老宋古浪就是此一命運的導航者。在村子裡建造第一所教堂的湯瑪斯神父說過:「老宋古浪有強烈的求知慾和學習能力,他將為全村甚至全島帶來文明。」老宋古浪矮小而瘦弱,完全不像巨人伊拉泰;他的兒子在七歲那年被霸枯砍偷掉兩顆門牙的時候就比他高半個頭了。但是他微不足道的軀殼內部卻擁有無比強大的精力,前後生了十個兒子、六個女兒——要比他父親的產量整整多一倍。更令村民驚異的是:老宋古浪可以連續花上七天七夜的時間翻閱湯瑪斯神父送給他的一本書,神父稱那樣一疊畫滿了一排排乏味圖案的東西做「一本神的書」、「福音」以及「聖經」。老宋古浪不分晝夜地翻看《聖經》,終於在第八天清晨向他的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女們宣稱:他找到了《聖經》裡每個字之間的關係。從那天起,人們經常發現老宋古浪獨自或者跟人說一些奇怪的話。巨人伊拉泰對這個隨時耽溺於冥想之中的兒子異常痛心。「這樣下去,他會瞎掉,再也看不見未來了。」老邁的巨人說這話的時候臉頰和額頭上的皺紋夾死了四隻蒼蠅。一年後他死在海灘上,據說是被天上的星子砸死的。

老宋古浪則開始明目張膽地把新語言教給他的十六個兒女,並且鼓勵他們到島嶼的各個角落去發展生活,畢竟以他和妻子的力量是無法供養所有的兒女的。結果大部分伊拉泰的弟妹像他們那四個叔叔和三個姑姑一樣,在幼年時即已離家,不知去向;少部分死於饑餓或疾病。這使伊拉泰經常在陌生人來訪時想起:將近四十年前,他和十五個弟妹互相練習新語言的情景:「先生,您好!」「您好,小姐。」

小伊拉泰說得更熟練,而且添加許多閃亮的辭彙,在頃刻間吸引了女記者的注意。他說:「您好,小姐,來這裡觀光呢?還是做研究?」女記者感受到這個剛從海灘走來,一身汗水敷在古銅色皮膚上發亮的年輕人似乎有意賣弄他捲舌咬字的本領,但他顯然比先前這個瘦高如松樹的宋先生要容易溝通得多了。她愉快地說:「我是記者,來採訪的。」

小伊拉泰立刻扔下了肩膊上的魚網,搶過來擋在伊拉泰面前,讓女記者誤以為他有意要保護身後那滿臉微笑的老松樹。然而小伊拉泰卻不這麼想,他深怕伊拉泰拙劣的國語會讓訪客不耐煩,那他就可能失去一次重要的談話機會:「記者?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找記者呢。」他專注地看著女記者深褐色的大眼睛,那雙眼睛裡有他自己的影子,雖稍稍變了樣,仍不失俊美和自信。小伊拉泰確實自信他能和對方誠懇地溝通,他要比其他所有的年輕人更具說服力;而女記者也覺得這個適時從海中升起的英挺島民會為她帶來好題材,便愉快地笑了:「那麼是你先採訪我呢?還是我先採訪你?」伊拉泰卻在這時伸出修長的手指,拍拍兒子的肩膊,說:「有兩片魚鱗跑到她眼睛裡去了。」「他說什麼?」小伊拉泰並沒有照實將父親對隱形眼鏡的無知翻譯給女記者聽,只是說:「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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