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髮の假面

我在成田機場進關的時候曾經見過那女子一回。她排在我前面,腳下是雙高統的麂皮靴,薄而近乎透明的褲襪妥貼地裹著猞猁皮短大衣之下露出來的一雙長腿。大衣領口鬆寬寬的,兜住了半截長髮。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使我可以聞到她的髮香,以及看清那髮絲之間隱約顯現的白皙脖頸——由於髮根生得低的緣故,那脖頸的白膚還透發出淡青色的幽光。我的胸口於此時誇張地膨脝了一陣。因為事先毫無警覺,我像頭鼻尖懸著支胡蘿蔔的驢子那樣亦步亦趨地跟上前去,卻猛地被一名手持無線電對講機的關員攔住,他朝地上指了指——我的腳已經跨出等候線,挑起左右兩排旅客的嘲笑,然後,他們用護照遮住那些笑容。

無論被當成色狼或土包子,於我都是相當大的侮辱。我足足生了三天的悶氣,對這一趟出差產生一種難以拂拭的不潔之感。我照常開會、應酬、周旋於日本電腦商和部裡派駐在東京的文教參事之間,但是,曾經為那名長髮女子的背影而膨脝過的胸口卻一逕窒悶難當,彷彿被那髮絲絞殺了一番。尤其是每天獨自回到王子飯店的狹小房間之後,望著窗外整個新宿區通明的燈火,我就開始喃喃念道:「你們都給我聽好!我可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人……」

我所謂的「你們」,正是那些拿護照掩口而笑的無知旅客;當然,還有她,她在通關時曾經側回臉來,深深地凝視了我一眼,當時我正急慌慌地退回等候線之外,撞翻自己隨身攜帶的小行李箱,也滑落了肘間夾放的一本科幻小說(那小說是寫一個性無能的人發現自己只在觀賞核爆場面時才能勃起,並達到性高潮的故事)。她凝視這一切,似乎對我的慌亂失措十分熟悉,於是她也笑了。

這是一個大得不可收拾的城市,我當然不可能把進關那天所有嘲笑我的人聚集起來,加以訓示,告訴他們:我從事教育工作二十年,一直有為有守,清正自持,絕對不是什麼色狼。我也是國內現代化教育的倡導者,曾經多次被派往歐美許多先進國家觀摩最新、最有效的電化教學,進出國門無數,也絕對不是什麼土包子。換言之,我是個既傳統、又現代化的知識分子,豈能被異國機場上陌生的愚夫愚婦如此誤會和誣蔑?(而他們極可能只是一群尋芳客和一名賣春女郎而已)。

荒謬得很。我從茶褐色落地玻璃窗上的燈影之間,看見自己偉岸的身軀、俊秀的面容和一個扭曲的表情。

「張君!您看起來很不舒服呢。」

「我很好,多謝關心。」

「張君好像有心事吶!一定是想念著家裡賢慧的妻子了。」

「早田君會說笑話,沒有的。」

「張君害羞了。嘻,臉都紅了吶——聽說貴國的丈夫身上都帶著夫人的寫真,神社御守一樣的符記啊!男人在外面風流的機會都會被它絕斷了。是嗎?」

「沒有的。早田君聽人亂說,沒有這種事。」

「臉又紅了。張君身上一定帶著賢慧的夫人的寫真,才那麼害羞。是吧?」

「沒有的。」

他們終於要去我的皮夾子,從早田君開始一一傳閱,看看我是否暗藏「符咒一般的」妻的照片。他們自然沒有失望,也因此半譏誚半尊敬地稱我是正直的男子。我於是多飲了幾盃,幾乎在這第三天的夜晚忘記機場裡發生過的那樁小事。

早田君先自醉了,開始繞著妻子——旅行——艷遇——惘然的戀情……這幾個題目打轉。他那用清酒浸泡過的理論是非常有趣的。他認為,妻子永遠只是惘然的戀情的開始;有了妻子的男人才會出門旅行,才會有艷遇,才會有一段惘然的戀情。

「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張妻子的寫真啊!」早田君表示:「帶著妻子的寫真的男人會使旅途中的女子放心啊!對一個專情於妻子的男人不設防的女子,反而最容易帶來艷遇,是嗎?張君。張君其實也在尋找呢。」

早田君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是他不期而然地注意到我繃緊的臉頰上有笑容、卻也有抽搐的肌肉。所以他才訕訕然改口說道:「張君的夫人那樣美麗,該不會讓張君有經常旅行的念頭才是啊!」

我隨著眾人一起笑了,喝了,然後完全忘了皮夾子流落何方去也。只記得早田君扭頭對另一個文教參事羅君說:「……施放符咒的人總會被符咒傷害——羅君!你知道嗎?妻子的寫真到頭來常常變成刺激性慾的工具吶——艷遇的女子不知不覺會嫉妒那張寫真,也就愛上了擁有那張寫真的丈夫。的確是這樣的啊!」

這天夜裡,我從滿嘴關東腔的日語和清酒的酸臭中瞿然驚醒,渾身上下摸索了半天,終於確定:我的皮夾子仍舊遺留在歌舞伎町某個酒亭的榻榻米上。夢中的早田君、桑原君、川口君和羅君仍在我的眼皮四周唱東北調。我並不急著找回那隻皮夾,裡頭除了幾千圓日幣、幾十張新舊名片、妻在十五年前拍攝的沙龍照和兩張電話磁卡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是我仍舊跌跌撞撞搶出門去,橫越一條馬路,穿過兩條(或三條)長巷,來到那個酒亭的門前。

「張君是嗎?」酒亭主人已經知道我的來意,掣開門,把我從清冷乾凜的夜風中拉進滿室氤氳的酒氣和人氣裡,捧起雙手遞給我一個精美的綿紙袋,不用說,裡頭是我的皮夾。主人繼續打著躬,為我自己的疏忽表達他的歉意,我卻(十分魯鈍地)沒有一點回禮的動靜。

我看到了一個人,隱隱約約的半張臉影,映在三、四張方桌子外的側窗之上。那人正在用一隻手擦拭窗面,顯然是想擦淨玻璃上的水霧,朝裡窺視清楚,然而裡側的熱蒸氣實在太重了,那人擦了幾圈,似乎也發現:想要從冷凜的街道上窺視室內熱鬧的場面,是一樁可笑又不可能的事,便頹然放下手,甩頭走了。

「等一等!」我脫口叫道,先跑向窗前,捶打了兩下玻璃,又返身撞開了酒亭主人和一名跑堂的,拉門飛奔出去,繞向側旁的巷道——那裡空無一人,只有兩排張牙舞爪的霓虹店招牌、水銀燈柱,和空曠的、反映著耀眼亮光的石板路面。

然而我敢發誓:是她——那個在機場裡朝我回眸一笑、眼中飽含嘲弄、神祕、機巧以及幽怨的女子。

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子會孤身一個出沒在歌舞伎町的酒亭外,並且窺視室內一群酒酣耳熱的男人?她是從臺灣來的?還是碰巧和我同機來此的日本人?如果她是賣春女郎,不會不知道此間料亭容不得外來女子的行規,那麼,她在窺視些什麼呢?她的裝扮不俗,很有可能是逃亡日本、滯留於新宿地區的某個臺灣大流氓的情婦,那麼(依照警匪新聞或推理小說上說的)她身邊應該有一些保鑣護駕才對。這些單純的好奇念頭在我半醉初醒的腦海之中並沒有盤桓太久——我很快便將之複雜化了。

首先,我假設她在成田機場時便盯上了我,知道我此行負有非常重要的任務——蒐集一整套日本最新的電化科技教學器材與設備的資料,提供給部裡作參考,以俾在國內各中等學校作全面性的推廣。如此一來,她和她所牽涉的利益團體就把我當成獵物一樣地追逐著了;畢竟我的舉措權衡牽涉到一筆金額不在百億以下的龐大交易,任何一個精明的日本商人都有理由對我下點工夫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算白搭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同時鬆開領帶,躺上床。

然而這麼一來,她就沒什麼可讓我想的了。於是我又推測:她是一個利用年休假獨自出國觀光的高級職員(也許剛和男友分手、或者離婚),此行除了散心,還不免要物色一個談得來的、甚至知心的異性伴侶;在機場的時節,她看我出了洋相,一笑傳情。三天之後,又因緣巧合地在街頭見我匆匆忙忙地闖進那家酒亭,就在好奇心的趨使下尾隨我一探究竟,不料被我當場發覺,因此飄然而逝。那麼,是我驚走了她?這樣作想委實煞風景。

我又猜她是個國際刑警,到歌舞伎町來辦案的。也猜她是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來此尋找靈感、發掘題材。也猜她是部裡派來查訪我行蹤是否逾越公務人員權限的密探。也猜她是妻喬裝改扮、故意來誘試我的出軌動機的……總之,越來越紛亂而遙遠的玄想,使我陷入了更大、更深的渺茫之中,我竟然認真地思念起這名長髮女子來,而益發不知緣故。

「這是我們這些中年男性所不能了解的奧祕啊!」早田君說這話的時候彷彿不勝負荷地把一疊資料重重地放在羅君的辦公桌上,扭頭見我進來,繼續搖頭嘆氣,道:「無論你有多少個程式、多少部電腦、多少張磁碟,都弄不清新世代的孩子們的一個簡單的念頭是什麼。」

「聽起來十分悲觀啊!早田君。」我被他的嘆息傳染到一個呵欠,說時,伸了個懶腰。

「早啊!」羅君說著,抬手看一眼腕錶,又指了指桌角上的資料,改口用國語說道:「一共是十七家——早田君幫忙整理出來了;有三十八種機組,一百五十六套系統。她媽的日本人真是有辦法,可以讓一個身高五呎十吋、體重一百四十磅、天秤星座、A型血的十六歲高中應考生,在三分鐘之內『叫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