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新聞

強尼.華特斯在伊利諾州新榆郡的地方電視臺幹新聞播報員,已經有三十年之久了。觀眾喜歡他的模樣、他的聲音和他的調調兒。他長了一頭濃密的銀白髮絲,灰藍而近乎透明的眸子經常閃掠出一抹頑皮的光澤。據說他是康乃狄克州一個英格蘭貴族後裔的長子,曾經在大戰期間到歐洲從事過幾年的隨軍記者,所以他的口音非常奇特,混糅著布利斯班、東港和巴黎三個遙迢城市的腔調。對於新榆郡地方無所謂口音的居民來說,強尼的鼻音顯得既詼諧、又神祕。

他的調調兒更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異數——我敢打一百萬個賭:全世界任何所在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麼報新聞的:他每天清晨七點鐘準時踏入攝影棚,和工作人員打招呼(並且絲毫不帶猥褻意味地拍一下黛安.柏格森的屁股),別好袖珍型麥克風,入座。七點零五分,你就可以在螢幕上看見也聽見強尼.華特斯那迷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他親自撰稿的晨間新聞了。

你是一個家庭主婦。你和我、還有許許多多每天收看本地電視臺晨間新聞的觀眾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都「不完全相信」強尼.華特斯播報的內容,我們都知道他經常會胡扯。問題是沒有人知道:哪一條新聞是他自己編的?你每天準時收看強尼的晨間新聞,一面為四個孩子準備午餐盒,表情和強尼一樣嚴肅、專注、一絲不苟;可是你心裡潛伏著一點非常隱祕的樂趣。

比方說:你知道比利不愛吃菠菜,維琪痛恨山藥,邁可自以為對雞精敏感,而小約瑟為了和兄姊一樣反對某種食物,所以拒吃洋蔥。於是你會悄悄地把那些「噁心的」、「難聞的」東西壓碎、研粉、攪拌成糊、漿,混在孩子們愛吃的食物裡,使餐盒塞滿了一定會被吃光的concoction。這是你的祕密,連你的丈夫彼得.霍爾都不知道。

當你正把菠菜汁傾入熱可可的時候,聽見強尼濃重的鼻音,他說:「白宮發言人芮德曼鄭重否認了來自利比亞的一項消息:該消息指出:一架美國空軍F—111的戰機殘骸已經被利比亞海岸巡邏隊尋獲;協助巡邏隊打撈軍機的利比亞漁夫達卡哈透露:他可以發一筆小財,因為該軍機飛行員所佩戴的一隻由臺灣製造的Dunhill名錶還走得很好。」

你輕輕地搖搖頭,笑笑,覺得這條新聞一定有問題,但是你不知道:究竟是哪個部分的哪個人撒了謊?那個漁夫?利比亞當局?芮德曼?還是強尼.華特斯。但是在這樣一個忙碌的清晨,你需要笑一笑,就像比利需要菠菜一樣。

強尼製造我們所需要的許多東西。知識、常識、人與世界的關係、價值、樂趣、謊言和希望。我們卻都不認識他。他只在每天清晨準七點踏入攝影棚之後才存在,佔據我們一天之中不到1/24的時間。黛安.柏格森曾經向她的朋友、學生和幾個校區報紙的記者表示:強尼帶給她一整天的活力。

「他走進來,穿著那套一成不變、也永遠不過時的銀灰色西裝,向每個人揮動兩、三根手指頭致意,拍打一下你的屁股。」黛安指的是她的屁股:「你知道那是很善意、而且性感的。我喜歡這個糟老頭兒,非常。」

可是也有人不喜歡他。黛安每天會從電視臺的郵箱裡收到幾十封寫給強尼.華特斯的信件。總有十來封是充滿敵視與惡意的。上面署名:「寄給全世界最閃亮的牛屎——強尼」、「騙子強尼」、「強尼.幹你和你的新聞」……黛安必須負責處理所有的信件,還有許多電話。

我曾經打過幾個電話給強尼——當然,接電話的不是別人,永遠是黛安。

「我想親自和強尼談一談。」我說:「請你幫忙,柏格森小姐。」

「抱歉,他正在報新聞。」

「我知道。」我正盯著螢光幕,彷彿一眨眼就會讓強尼消失一樣:「可是如果等他報完新聞,我就找不到他了——我上次打來過,情形就是這樣。」

「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嗎?」她說。

「呃,是關於一條新聞。」我同時也在傾聽著強尼所播報的另一個消息:「最近科學家發現:一個正常人若是經常置身在廣告媒體之中,可能會導致提早老化的現象。胡佛研究中心的腦部科學研究小組主任隆納.克羅斯比博士在一項國際生理及病理學研討會中發表了上述的聲明……」

「是的?」黛安說。

「他說,呃,」我說:「他說,有一種由中國草藥提煉的抗癌藥物已經開發成功了,我想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得到——或者那是一種什麼草藥?你知道,我常常覺得自己得了一種奇怪的癌症——」

「你應該去看你的醫生。」黛安親切地說:「而且,我們不能提供任何商業性的服務,抱歉。再見,祝你好運。」

你是一個天生的盲人,不相信運氣、天氣和民主黨。你從來不收聽廣播,因為廣播電臺不是專門為盲人設立的——廣播電臺一向把所有的聽眾「假設」成盲人。可是你每天都要聽老強尼的晨間新聞。你會永遠記得老強尼開了吉米.卡特一個玩笑。他說:「在離開平原鎮十一年之後,吉米.卡特重回到他的故鄉,換了職業,也改了口音。這位前任總統如今是一名稱職的木匠。不過在三個月以前,一塊崩斷的櫸木打斷了他的一顆門牙,使他說起話來更像一位在華盛頓賣汽球的助選員。」

你笑得很開心。雖然你根本不知道吉米.卡特缺牙前和缺牙後的模樣有什麼差別,然而你相信民主黨加上吹氣球(一種讓腮部肌皮極度緊張、腫脹的動作)絕對是可笑的事。

你並不知道:強尼.華特斯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個多麼gunho的保守派。他也不是共和黨員。他比你所未曾見過的世界更加神祕。你仍然衷心地仰慕他,因為當你聽見窗外淅瀝嘩啦下著大雨的時候,他會一本正經地說:「一個多麼好的天氣!鄉親。」你猜想(其實很有把握)老強尼和你是一樣的人:對自以為能看清一切事物的自由主義者始終抱以嘲誚,絕不妥協。

「事實上,盲人反而比不盲的人更自由。」你在電話上對黛安這樣說:「請你替我把這話轉告給老強尼,說我問候他。他會懂得我的意思的。」

強尼.華特斯在七月五日的晨間新聞中,引述不結盟國家組織本年度大會的主席——印度總理拉吉夫.甘地的話說:「不結盟國家比東、西方的強權勢力集團更為團結,就如同一個盲人要比不盲的人,更能自由地認識到世界的本質一樣。我們不會被表面的假象所欺騙。」

我們只會被「我們」自己所欺騙。

我們屬於這個俱樂部。在每個週末的清晨,我們變成一個人。穿臺灣製的adidas軟底鞋,白色的Nino Cerruti牌長褲和Crocodile上裝,陸陸續續來到我們的莊園,暫時丟掉芝加哥的一切——那裡有我們工作的大樓和我們睡眠的大樓。我們在那裡幹律師、會計師、牙醫、設計師、工程師和心理醫生,忙得忘記本行以外的任何事物。

而在我們的莊園裡,我們連本行也統統忘記。我們在此地啖飲馬汀尼、打高爾夫、賭二十一點、玩一整天的trivial pursuit ,偶爾交換性伴侶。

為了達到充分休閒的目的,我們絕對不對任何人、任何事認真。我們不在乎輸贏、勝負,不在乎彼此的關係,不在乎俱樂部裡面或外面所發生的一切。

週日晚間八點,當我們各自收拾行囊、準備開車返回芝加哥的時候,通常會打開房間裡的電視機,提醒自己:假期即將結束,我們就要回到真實的世界裡去了。我們在關上義大原裝的皮製手提箱之前,總記得用Toshiba電鬍刀刮淨這兩天來未曾修剪過的髭鬚:帶著些許並不怎麼嚴重的救贖心情,吹吹口哨,告別這充滿慵懶和meaningless情調的莊園。

在口哨聲中,我們會聽到「強尼.華特斯」這個名字,它可能是某個電視廣告的一部分,好像是說:明天早上七點零五分,「強尼.華特斯」要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一向不會被廣告欺騙。我們只是在平常日子和週末以不同的方式欺騙自己——平常我們很孤獨,週末我們是一體。至於那個什麼「強尼.華特斯」,他到底是幹什麼的?靈媒?算命的?還是導遊?

她的名字是羅拉.安德森,強尼報導過她的故事——一個免費替人和陰間親友傳遞消息的靈媒。強尼報導她的方式非常奇特,打破了他堅持三十年之久的慣例。

在以往,強尼的新聞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內容畫面」,螢幕上只有他自己和一片灰背景。道理很簡單,強尼認為任何畫面都會為觀眾帶來一些「鏡頭的意義」,這些鏡頭本身的意義卻可能導致人們去渲染、誇大或武斷新聞的意義。

但是,到了一九八六年九月中,強尼主播晨間新聞屆滿三十年的這一天,羅拉.安德森忽然出現在螢光幕上。使將近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五以上的觀眾產生錯覺,以為電視機的接收器出了問題,錯收了其他頻道節目。

羅拉.安德森穿一套紫底黑褐花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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