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戶口

我跟彭玉蓮並不熟。雖然是緊鄰——我臥房的窗戶便對著她家的窗戶和大門——但因為工作單位不同,一向沒有什麼交談的機會。早晚上下班時,偶然撞見,她總是熱情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送過來,叫人不由得跟著她的眼波打轉,忍不住也笑臉相迎。宿舍裡的老太太們背後叫她妖精,大概是嫌她這雙眼睛生得太迷人。

在我們女人眼中,彭玉蓮並非什麼美人。她個子生得很矮小,不過善於保養,注重穿著,身材總顯得很勻稱;胸部的曲線特別突出,這可就引人注目了。她的頭髮一向找鼓樓的一家大理髮店修剪吹風,一樣的短髮齊耳,但她的總是蓬鬆有致,顯得與眾不同,女孩子們都管那叫海派頭。皮膚黑黑的,鼻子微塌,一張大臉像圓盤,與她矮小的身材不相稱;然而一雙眼睛卻生得又大又亮,且富於表情,顧盼之間,似有種種風情,男人瞧著,不免魂不守舍,女人則又嫉又恨。

我第一次同她打交道,還是在搬進宿舍以後一個冬天的早上。那天,我倆恰巧同時推著自行車出門,車上都掛了菜籃。她向我道早,我回答了她的招呼後,就一塊兒跨上車,往菜場騎去。夜裡剛下過雪,天氣冷得很。我把自己裹得厚厚的,棉襖、棉褲、棉鞋外,還罩上毛大衣和風雪帽,渾身臃腫不堪,跨上自行車時頗費了一把勁。可是彭玉蓮卻只穿著一雙上海出品的紫紅呢鴨舌便鞋,一襲花綢面的絲棉襖裹在身上,還能露出腰身來,紫紅的毛線帽子,配了黑手套,映著滿地的白雪,越發豔麗得奪人眼目。

敢穿得這麼色彩鮮明,我心裡想,膽子不小呀!

瞧著鼻孔冒出的氣都凝成了霧,我說:「沒想到南京的冬天會這麼冷!」

「我從來不喜歡南京,」她直言不諱地說,「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熱得叫人不想活了。還是上海的氣候好,身體強的人冬天一件厚毛衣也挺得過。」

聽那誇張口氣,我猜想她是上海人。上海人總有那麼一份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直到今日,共產黨也無法把它改造掉。

「真是促狹鬼!」她突然罵了起來,腳下狠狠地蹬著自行車的腳踏板。「選下雪的夜來查戶口!昨晚也查了妳家吧?」

「是。」

想起夜裡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接受盤問,等重上床時,手腳被窩一片冰冷的情景,我忍不住打個寒噤。

「每次查戶口都有我家,真他媽的!」

第一次聽到女人用三字經,我嚇了一跳,一時難為情地低了頭,不敢瞧她。

要說查戶口,我也有一肚子牢騷。普查戶口時,家家都查,倒也無話可說;有時卻是抽查,一棟宿舍大樓往往只查幾家。大家都說:「有問題的人家是每次必查的。」我家便是每次必查。心裡儘管不服氣,我可是連大氣都不敢哼一聲。

「昨天不知為什麼又抽查起戶口。」我搭訕地說。

「左不過吃飽沒事做罷了。」她說完後冷笑一聲。「聽我們鐘錶廠的人說,就為尼克森馬上要來北京,各地都採取保安措施,大概這就保到我們這些人頭上來了。」

說到這裡,我們已騎到了菜市場。因為人群雜沓,我們也無心說話,彼此就分手,各自排隊買菜去。

這以後,我特別注意到她還是因為她丈夫冷子宣的緣故。他們夫婦給我一種不相稱的感覺。首先,兩人的年紀好像差了一大把,彭玉蓮雖然跨進了中年,但神情、打扮總像抓著青春的時光不放,不像她丈夫暮氣沉沉。冷子宣據說五十歲還不到,頭髮已半白了,兩穴光禿禿,前額寬得像平原,一臉的褶紋不亞於剛犁過的田畦。他尤其近視得厲害,雖然架了近視眼鏡,注視事物時,還得耷拉了頭,弄得弓背哈腰似的。同他太太相反,他臉上難得見到笑容,沉默寡言的,同我們這些鄰居都不打招呼。看他這一臉呆滯失神的表情,我總懷疑他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扣在心頭。有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在窗口瞥見他背靠著自家的大門,獃獃瞧著天空,嘴巴半張著,整個人像塊化石一般。一直到他女兒出來喊他吃飯,一再地拽他的衣角,他才像夢中醒來似地,眼光落下地來。進門時,他還伸出手扯拉著眼鏡角,惶惑地瞪女兒一眼。

這簡直是個老頭子嘛!我當時忍不住替彭玉蓮嘆口氣。

不過,我剛搬進宿舍的頭一年裡,卻也沒見過冷子宣幾回,原因是他長年在外面勞動。

記得剛搬進宿舍那天,我的系黨委書記特地跑來向我介紹鄰居的政治面貌,也提到冷子宣,一再說他是老右派。以後,偶爾也聽到同事們喊他「老運動員」,因為幾次政治運動都搞到他頭上。他不但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關了一年多,連最近的一打三反運動也出了紕漏。後一場禍更是闖得莫名其妙。不知是哪個教員在一張廢紙上寫了「中國共產黨」幾個字,這冷子宣卻在它們下面添了「的狗」兩個字。紙團偏被人從廢紙簍撿了出來交上去,於是新帳加舊帳,翻了一番,免不了總是勞動改造。這樣,一個副教授便成了五七幹校的「勞動常委」,經年不著家門了。

我真正對彭玉蓮感興趣還是一九七二年夏天的事。有一個晚上,系裡的周敏來找我,要我去居民委員會開會。周敏不但與我同事,也與我住同一棟宿舍。我喜歡她性情溫厚,彼此常有往來。

「又開什麼會呀,小周?」我問她。「還搞計劃生育,我可不去啦,已經開了多少次會,填了幾回表了!」

「不是,不是,」周敏說著,吃吃笑起來。「這回是潘金蓮的事。」

「潘金蓮?」

「就是妳的貴鄰彭玉蓮呀!」

她指指我的臥房窗戶,接著連連催我:「走吧,到居委會妳就知道了。」

居委會就設在另一棟樓的常木匠家。常太太不做事,一直就當主任委員,每次婦女一開會,就把常木匠揈出去。這一晚,我們到達時,屋裡已坐滿婦女。我放眼一瞧,冷家的左鄰右舍全到齊了,居民委員全出席,連老態龍鍾的郭奶奶、施奶奶也來了,正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我和周敏找了個床角坐下來。細聽了一陣,我才明白,是商量著怎麼監視彭玉蓮,大家懷疑她有外遇了。

「這……到底有證據沒有?」我側過頭,問旁邊的周敏。

「證據?」

坐在我前面的施奶奶想是聽見了,轉過頭來,頗為詫異地衝著我說開了:「有的是證據!都被人瞧見幾回了。有一回還是我親眼見的呢!一大早一個男的從她家後門溜出來……呸,什麼好東西!還有一次是是三更半夜,有人瞧見有個黑影推門進去,鬼鬼崇祟的,能有正經事嗎?真夠不要臉了,也不想想女兒都十歲了!」

怪不得施奶奶罵人,這老太太年輕就守寡了,一手撫養大兩個兒子,一個參軍,一個入了黨,她在我們宿舍裡也算得上個德高望重的人物,眼睛裡自然看不得一點邪。

「是不要臉!」七十高齡的郭奶奶也罵開了,「男人在下面勞動,她這裡放膽偷漢子!怎麼能帶好自己的女兒?我每瞧見她那妖怪打扮就作嘔!」

「可不,」周敏也加進來批評,「這奇裝異服被群眾批判幾次了,真是屢教不改!」

「不但不改,還囂張得很呢!」施奶奶興致勃勃地接下去說。「記得去年夏天吧?她穿一件粉紅的綢襯衫,衫子既薄又透明,她又把個奶子繃得高高的,走起路來一搖一顛的,在大院子裡招搖過市。閻奶奶說了她兩句,反而被她搶白了一頓,說什麼:『妳想要大奶子叫男人多咬幾口就得了!』妳聽!當場把個閻奶奶臊得滿臉通紅,幾乎哭著回去!」

「常主任不是也去批評過她的服裝嗎?」彭玉蓮右邊的鄰居乘機出來揭發了,「她當面不敢頂撞,等主任後腳一跨出去,她就在屋裡嚷起來了:男人還沒有死,先要我作寡婦打扮呀!」

常主任一聽,氣呼呼地說:「再不整整她,我們宿舍的風氣都要敗壞乾淨了!年輕姑娘要是跟她學,不就糟了?」

說完,主任拍拍手掌,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後,會就開始。

「文老師,」——沒想到主任第一個找到我頭上來——「妳住她對門,看到什麼破綻沒有?」

「破綻?沒有注意……」

因為出乎意料,又當著大庭廣眾,我竟口齒不靈起來。

「今天請妳來,就是一起商量怎麼捉她一回,」主任說。「妳的窗口正好對著她的大門和窗口,裡面有什麼動靜,聽得見,又看得清楚,前門這一關就靠妳了。」

我不敢答應,推辭又不是,正在左右為難,周敏用指頭戳戳我的背,我只好硬著頭皮承應下來。

「好了!」主任提高了聲音,滿意地環視著大家。「前面這一關解決了,後面就由施奶奶等幾家把守。現在接下去商量具體的步驟吧。」

「我說呀,」郭奶奶雖然年紀一大把,但開會總是踴躍發言,「一發現有男人進去,我們得到院裡保衛科找人來抄她家,當場捉她一回,開個批鬥大會狠狠鬥她才好!」

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贊成。突然周敏說:「她要是硬不開門呢?」

「對呀,」主任也躊躇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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