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縣長

我和尹縣長只見過兩次面,卻老忘不了他。

一九六六年秋天,我從北京到西安,住在朋友老張家。那時老張的獨子正是不可一世的紅衛兵,還是個小毛頭。才高二的小夥子,他已器宇不凡,張口閉嘴都是保衛毛主席、造反有理的革命道理。這小張身上一套草綠軍衣,因為捨不得換下來洗,領口和袖口都油污發亮了;臂上套著五寸長的紅綢袖章,倒是非常耀眼,見了人喜把右手叉在腰上,迫得別人不得不正視這紅袖章所代表的權威。其時,他和另一位紅衛兵正要往陝南的興安縣,去點燃革命的火種。據說那一帶的革命形勢遠遠落後,連個紅衛兵組織都沒有,因此西安「紅總司」總部決定派兩位得力的幹部去開展工作。小張是主動要求去的。他本來就是興安人,十二歲時才隨父母遷到省城來,這一次,除了革命需要,還可以重遊舊地,探親訪友,堪稱公私兩便。當然在那時候是絕對不能說公私兩便,否則非受批判不可。因為當時正在破私立公,只能用毛澤東「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教導,來作為個人行為的準則。我正好辦完差事,還有半個月左右的差假,而西安的名勝古蹟如大小雁塔、碑林和半邊坡的出土文物,早在以往的出差中就遊覽過。既然覺得待在西安也無聊,就接受老張的建議,同小張他們去陝南,看看漢中盆地的景物。

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客車才越過秦嶺,到達興安。這一路除了山還是山,車子老是處於傾斜拐彎的狀態。我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很不自在,即使到站下車,走在路上身子仍然往一邊倒似的。秦嶺真是一座厚實的大屏風,嶺南嶺北兩樣風光。來前西安已是草枯樹凋,秋意蕭條,但此地卻是一片濃綠,乍疑置身在江南。

小張把我安置在他的親戚尹老頭家裡,自己和同學要住到縣立中學的宿舍去。尹老頭已七十開外,身板仍很硬朗,年前才失去老伴,現在自己住著一大間磚屋,床榻桌椅都收拾得很整潔。對我們這些遠客的來訪,他顯然由衷地歡迎。我們一進門,他就笑瞇瞇的,扔了旱菸袋,捲起袖管,忙著做飯了。小張和他同學也學習解放軍傳統,擱下行李捲就動手給他挑水、劈柴。

吃罷晚飯,小張倆正要動身去縣中,一個戴眼鏡穿幹部服裝的男子跨進門來。小張乍見了他,愣了一會,才靦腆又勉強地向來客喊了一聲表叔,接著就把我們介紹給客人,向我們說:「這是我的遠房表叔。」他把「遠房」兩字咬得很重。

因為不知道客人的姓名,我和小張的同學也客氣地用「表叔」向他招呼。剛一介紹完,小張就慌張地拉起我的手腕看錶,嘴裡說著「不早了,怕學生宿舍要關門」,急急忙忙地催著他的同學,一起扛了鋪蓋捲就走。

小張這位表叔對這匆匆碰面又分手,似乎感到又驚訝又莫名其妙。除了慇勤地向我們點頭微笑外,他詫異的眼光一直追隨著小張膀子上的紅袖章。這個人身材很高,雖然黑黑瘦瘦的,腰板卻挺得很硬,年輕時想必體態很威武的;看人時,目光凝注著對方;聽人說話時,頭微傾過來,唯恐聽漏似的,臉上的表情既溫和又謙虛。五十歲不到的年紀,一身半舊的灰色中山裝洗刷得很整潔,布鞋布襪,真是中國由南到北典型的老幹部模樣。

他坐下來和尹老寒暄,話了一回家常後,才客氣地向我盤問來歷。一知道我是外地人,專誠到陝南來遊歷,他似乎放下了心,向我表示歡迎外,他還帶著中原一帶人特有的純樸自謙的口氣說:「我們興安是窮鄉僻壤,除了這一眼望不到邊的秦嶺、大巴山外,就只有一條漢水了。北邊山裡倒有一些瀑布,還值得賞玩。可惜近來又搞運動了,抽不開身,否則我非常願意陪你去走走。」

也許「運動」這個字眼使他想起什麼,他的臉色竟暗了下來,輕輕地嘆了口氣。尹老頭扭亮了唯一的一隻燈泡,給他端了一碗開水。他沒有喝水,發呆地坐了一會,就告辭走了。

第二天,好客的尹老打破了多年來日食兩餐的習慣,一早爬起來熬粥。我睡了一夜好覺,疲勞全消,這才想起在西安買的一些臘肉、牛肉乾、肉鬆等,趕緊檢出來送給尹老。喝粥的時候,我談起這位「表叔」,才知道他竟是興安縣長,也姓尹,和尹老是本家。

「他起義有功做了縣長,雖然是黨委書記抓實權,但大家都愛戴他尹縣長。」

原來尹縣長在解放前是胡宗南手下的軍官,佔據過秦嶺東南的一些關口,手下有好幾千名士兵,因為秦嶺地勢險要,雖攻必不可下,早有地下黨人奉令給尹上校做思想工作。那時尹上校是二十多歲的熱血青年,手下的兵多是秦嶺山區的子弟,對他也頗信服的。當他毅然決然向共產黨投誠時,部下也是一面倒。

「這樣,不費一粒子彈,陝南三個縣便插上了紅旗。」

尹老一說完,便點燃了旱菸,猛抽了兩口,舒暢地吐口氣。他眨巴著老花眼,似乎這往事的回憶,還頗令他激動。

「我們雖是本家,但我也不是憑空給他塗脂抹粉——你問問這方圓四十里的人去。他起義投誠時,不求自己封官發財,只要求保障手下的士兵安全,給機會改過自新。這樣的人,怕也不多吧?」

我同意。「這樣的人確是不多。」

「現在是誰出身好誰就吃香。可是土改那陣子,他老家的工作組給他娘劃了貧農,他卻要求重定。說他爹在時,農忙常僱人打工,按理得定為富農才合乎政策。後來總算劃成中農。」

「這樣說,尹縣長表現還挺積極呢。」

「嘿,你還不知道,三反、五反時,他是縣裡唯一過了關的幹部。我們縣的黨季書記換了幾個;頭一個就是三反五反查出貪污下台的。」

「黨委書記怎麼換得這麼勤呢?」我不免詫異了。

「唉,咱們這個縣比較複雜,加上是個窮山區,生產老是上不去嘛。生產上不去,什麼問題都來了,解決不了就撤黨委的職。說實話,解放以來,產量翻了番,我們的生活比以前好些,但哪能同關中一帶比呢?你剛從關中來,你就曉得:那八百里秦川,種一季能坐吃兩季的。咱這裡可差遠了!十年九旱,人民政府雖盡過力,可是天時一不好還會鬧饑荒,啃樹皮吃草還是有的。前幾年收成壞,我曾回山裡老家一次。鄰家的大姑娘不能出來見客——沒有長褲穿。原來她娘早把布票變換糧食吃了!我這是自己人說話,相信你不會給我一頂反革命帽子戴。」

我嚴肅地搖搖頭。「我不是黨員,而且最恨背後給人打報告。」

尹老不屑地「呸」了一聲,表示與我同感。

「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這裡也是夠瞧的。人說話要憑良心,我活了七十多了,在解放以前,比這個苦的也經歷過。——困難時期這段日子裡,幹部和老百姓一樣沒有吃的,所以撤了個黨委書記,大家也就沒啥抱怨了——也幸虧這個三年困難,否則連尹縣長也要下台哪!」

「怎麼,他犯了錯誤不成?」

「大鳴大放時,他說了幾句,主要是自己帶頭批評農業政策。誰知突然來個反右,差一點給戴上右派的帽子。他愛人本來在縣中工作的,也調了職,不是叨著尹縣長起義的光,有政策明擺著,早給下放回陝北窯洞去了。本來要培養尹縣長入黨的。他也打了報告上去了,這下反右,一切全完了。話又說回來,他也並不真想入黨。他曾對我說過,這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他一輩子也學不到手。本來,在反右以後,也風傳著要罷掉他的縣長官位。可是六○年春夏,我們連著碰到空前大旱,玉米、麥子顆粒無收。農民情緒壞透了,地也不願種了,搶糧、偷竊的案子發生了好幾起,政府的救濟糧也不能解決問題。這時候,不但不好撤尹縣長的職,還特地派他抓農業生產去。那兩年,他親自下到農村,號召農民堅持生產,同時放寬限制,鼓勵他們的積極性,恢復自留地,搞包產到戶,還有自由買賣的集市——」

「哎呀,尹伯伯,」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還提這三自一包的事!要知道,這文化革命,就是追究這三自一包的責任呀!北京的大字報已經不指名的點了劉少奇,要批判這一套復辟資本主義的政策啦!」

「有這回事?」老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了嘴瞪著我。

「怎麼沒有!」我壓低了嗓門說。「我親耳聽過好些人在議論了。」

「我當真老了,跟不上形勢了——」他洩氣地搖著腦袋,額上幾根白髮也跟著顫抖起來。突然,他又固執起來,鎖緊了眉頭,使得一張臉活像一隻乾癟了的橘子。「我不懂,」他賭氣地說,「那時候,不這樣做,農民不造反啦?」

「快別這麼說!」我趕緊警告他,「你這位親戚如果推行了這一套,少不得也會挨批判的。」

老頭聽了倒笑出來,不在乎地說:「批判算什麼!不要說當幹部的挨批判是家常便飯,連我這個小小老百姓,這幾年來,在大會小會上,也不知被批判過多少回了。」

「說的是。據說這次是為了反修防修,主要挖的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根子,其他具體執行的人,還不是消消毒就算了。」

「哪就是了,」老頭同意地說,似乎氣消了些。「尹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