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爾在北京

(一)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星期六可以早退,但是一過了三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收拾起來,四點一到,便陸續走了。耿爾今天也一如常例,準四點就離開XX研究所,連宿舍也不回,騎了老英國跑車,出科學院大門,就直奔城裡來。十一月的北京西郊正是天高氣爽,涼而不寒的氣候。耿爾踩上了第三檔,風馳電掣地,背著夕陽追趕自己的影子,感到痛快淋漓,彷彿把一週來的單調和煩悶都拋到腦後去。

過了西直門,交通比較繁忙,他只好減了車速。但這段路真是熟悉得可以閉了眼過去,因此,沒多久也就到了王府井東風市場的北門。在寄存車子時,他看到排隊拿涮羊肉號牌的人龍已經延伸到停車場。看樣子是拿不到號了,但耿爾仍是照舊跑過去殿後。這前身據說是「東來順」館子,每天只賣四十隻火鍋,一共派四十號:前二十號從五點半吃到七點,七點過後另一半的顧客才進來吃。僧多粥少,那些特別愛好涮羊肉的,從下午三點起,就到樓梯口來站隊。

果然,耿爾才站上一分鐘,前頭的隊伍就亂了,原來號牌已經派完。後頭排隊的人抱怨了兩聲,也開始散了。耿爾捱到樓梯口,耐心地等待拿後二十號的人走開。

「耿先生!」

聽到喊聲,他抬頭一望,派號的服務員老魯正在樓梯上端向他招手。他高興得很,一步跨過兩級的飛快上了樓。擦過老魯身邊時,老魯不著痕跡地塞了一塊油膩的小紙牌在他手裡。他感激地瞧了老魯一眼,便走進餐廳,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

他把號牌擺在桌上,一看,是十一號。慚愧!他心裡暗叫了一聲。今天早上政治學習時,結合批林批孔,討論如何杜絕開後門的歪風邪氣,自己最後發言,還慨慷激昂地說了一通,使得當記錄的小趙奮筆疾書都來不及呢!慚愧!但是真慚愧嗎?他也答不上來,只好無可奈何地聳下肩膀。大家都在大聲疾呼要杜絕後門,但是,平日同事們說來說去的卻是如何尋找後門。倒是耿爾孤家寡人一個,生活上的需要簡單,難得去麻煩人。

當然,吃涮羊肉是例外了。

這個後門倒是開得非常自然。自從東風市場改修,這家館子開張以來,耿爾就是個常客。逢著星期六或是星期日,他經常來吃一客涮羊肉,就這樣與老魯熟起來。老魯是老北京的回民,比他大十歲,頭髮已白了一半了;但一口牙齒仍然雪白齊整,見了顧客,常慷慨地展露一番,顯得特別親切。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本來都是老耿老魯地稱呼著。不料,有一次老魯問起他在那兒工作,他回答說科學院,對方竟肅然起敬,改喊耿先生了。耿爾覺得很遺憾,卻也後悔無及;幸好不曾告訴他,自己是留學生,曾在美國住了二十年,否則後果就難以想像了。老魯知道他是單身漢,似乎頗能體會他老遠跑進城來吃一頓飯的心情,逢到周末,常自動替他留個號牌。難得他這樣體貼,耿爾就越發來得勤。

一個年輕的服務員送來了一副碗筷,耿爾點了幾盤牛羊肉,外帶粉絲白菜和燒餅。等服務員算了帳,他就付了鈔票和糧票,把收據壓在碗下。乘別的座客忙於點菜付錢,他從中山裝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取出兩團酒精棉花,把一雙筷子拿到桌下,用棉球揩拭了一番;小碗也如法炮製。

自從有幾個同事患了肝炎——據說與愛上館子有關——他也杯弓蛇影起來。有個同事便介紹他這個消毒碗筷的方法,他就採用了。只是每每感到心裡有愧,尤其怕被老魯看見。

「這桌還有人嗎?」

一個穿戴整齊,年已古稀的客人正含笑問耿爾。耿爾搖頭作答,同時悄悄把棉球扔在桌下。老人放下了一塊號牌,脫了呢帽子,連同手杖一塊兒掛在牆上,然後在耿爾對面落了座。

我敢情也老態龍鍾了!耿爾想著,往肚裡嚥了一口嘆息。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想來與我共桌了。

想到老,不禁想到自己的年紀。一剎那間,他竟說不出自己的正確歲數。慢著,他心裡默默數起來,一九七四,一九二五——整整四十九。呵,四十九!好像意想不到,他猛地吃了一驚。這「九」字給他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也給他一種里程碑的提示。廿九拿博士學位,卅九回中國,現在四十九。十年了!回來時一個人,現在仍是一個人——

「您怎麼了?」對面的老人突然佷關切地問。他白髮蒼蒼,神情既斯文又友善。

「沒什麼……」耿爾知道自己失態,又掩飾不了,很是難為情。

「好天氣,正是吃涮羊肉的時候。」老人很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這時,正好老魯托著一隻大圓盤走過來,耿爾如見了救星一般,親熱地喊起來:「老魯,這一向可好?」

「好!好!」老魯朗聲回答,把盤子放下,取出八九碟的肉片和蔬菜,在耿爾面前羅列開來。

「你家的小六仔有好消息嗎?」

「還不是那樣!」老魯說完,立刻長嘆了一口氣。「這孩子,我早說他沒運氣,他娘還不信呢。您看,他班上到內蒙古去插隊落戶的,凡是幹部子女,不都上來念大學啦?連去年才到他旗裡的一位,現在也在外語學院念英文了。我說,你怎麼就不如那張鐵生呢?人家繳白卷,寫了一封造反信就把自己送進大學來啦!」

老魯只管對耿爾發洩著心事,也不在乎旁座的人聽見——好在是老生常談,也不聳人聽聞。

「反正還年輕,再等等機會吧。」耿爾免不得勸慰他。

「滿二十五啦!還得老子給他寄吃寄穿的。他娘想瞧一眼,不匯路費都回不來。」

心事吐完了,老魯突然彎腰,壓低了嗓門問耿爾:「您自己,有好消息嗎?」

耿爾搖搖頭。老魯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撿起同桌老人的號牌走了。

耿爾和老人拿碗去調配料,調好回來時,老人點的菜剛送到。服務員把找零丟在桌上就走掉。

「喂,同志,我還少一碟粉絲。」

老人轉身找送菜的服務員,可是後者像聾子般,並不回頭。

「咳,這服務態度!」老人搖頭苦笑,莫可奈何地坐下來。

「算了吧,」耿爾勸慰著,同時把自己的粉絲推過去。「我這裡多著。」

對方正要推讓,老魯正好端來了一隻火鍋給耿爾。老魯順手揭去鍋蓋,炭火燒得鍋裡水沸滾,熱氣騰騰的。

「勞駕了!」耿爾感激地說。

老人乘機把少了粉絲的事告訴了老服務員。

「得!得!回頭給您送來。」老魯又是朗聲答應,一邊扯下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揩額上的汗珠。接著他又回過頭來讓耿爾:「趁熱吧!要不要來四兩竹葉青?」

「不好勞駕,老魯,我自己來。」

耿爾慌忙起身。買酒不是服務員的義務,何況老魯已經忙得滿頭是汗。這時,廿張桌子已經坐滿了人,有些人等得不耐煩,都在招手喊叫著要火鍋。

「批林批孔該到後期了,耿先生,」老服務員陪他朝賣酒的櫃檯走,同時在他耳邊叨念著。「又是『落實政策』的時候了。乘著鬆的時期,快找同事介紹,弄個對象呀!」

耿爾不說什麼,只是搖著頭笑。老魯又安慰地拍下他的肩膀,這才朝廚房走去。

多麼熱心的朋友!耿爾心裡感激著。但結婚談何容易呢?實在是,他找對象的事在研究所裡都出了名。領導和同志都表示過關心,但這一大把年紀了,哪兒尋合適的對象?六八年時,曾有個年輕的同事——當時是響噹噹的造反派——對他說:「你呀,要不是留美這個身份,憑這一表人才,早成家了!」

他說的倒是真話。那一陣子,歸國華僑和留學生地位很低;特別是留美的,在造反派眼裡,不是準特務,也是無可改造的資產階級份子。他知道同事在背後早已經把他列為所裡的「老大難」之一。

耿爾拿了兩杯酒回到座位上,舉起筷子邀請同桌的老人。

「不客氣,您請先用。」對方點頭禮讓。

正說著,另一隻火鍋也送來了。老人去隊買了一大杯紅葡萄酒來,彬彬有禮地向耿爾舉起了酒杯。耿爾也舉杯回答,呷了一口竹葉青。他閉上眼睛,細細地品這酒味。真是芳郁甜美,這小晴兒的酒——

「您喜歡竹葉青,」老人放下杯,望著耿爾的酒。「我喝不來,比汾酒後勁大呢。」

「還好,」耿爾說,「它香甜中帶著些藥味。我從前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吃涮羊肉,喝竹葉青,後來我就養成習慣了。現在,每吃涮羊肉,必定要喝些助興。」

「噢,是這樣。」對方似乎頗為感動地連點著頭。「我本來只愛紹興酒,我的老伴卻喜歡葡萄酒。自從她去世後,我也喝上葡萄酒了。」

「是嗎?」耿爾也頗為同情。

小晴兒,他心裡想著,雖然也住在北京,但對於我,不也同沒了一般?

想到小晴,那烏黑滴溜的大眼和垂肩的髮辮似乎就在眼前閃爍晃動。驀地,他覺得這喝下的酒,都凝成了冰珠,一粒粒又冷又硬地敲打在心田上。經過漫長的文化大革命,這失戀的記憶,早蒙上了一層往事已矣的灰色,但這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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