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廢墟.桃花源外 (唐小兵)

讀台灣作家朱天心近期的作品,尤其是像《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3)和《古都》(1997),可以說是件讓評論家很為難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朱天心把話裡外都說盡了,而且說得有聲有色,有根有據。不管是後現代、後結構也好,馬克思商品理論也好,虛構的方法和技巧也好,都被寫進了她的小說中去。這番耐人尋味的「理論自覺」,首先表現在她的敘事內容和對象上,更可以從她極富後設(或者說原虛構〔metafiction〕)意味的布局和敘述中觀察得到,以致她的小說敘事和理論論述間出現了一種親密的互為譯文的關係。而如此一手創作、一手點評的飽滿狀態,往往會搞得評論家多少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不無黔驢技窮之窘。

朱天心對這種兼敘兼議的散文風格(又有人稱之為「百科全書小說」)(駱以軍)的操作,在<古都>這部中篇裡達到了揮灑自如、爐火純青的境地。但<古都>的真正動人之處,又並不完全來自這種反諷性的、自我拆解的敘述策略。在這裡,朱天心整個的語調是抒情的,筆法是內省詢問式的,目光則是憂鬱型的。在「中年懷舊」這一大情感結構下,在在表現的是彌天的悲情,流露的是對集體的和個人的歷史失憶症的恐懼。緣起於一場對當代日益陌生的台北的銘心刻骨式憑弔,這篇關於無名的「你」的敘述,以縫合個人心理創痛為目的,但同時致力於開拓深遠的歷史想像空間,並且毅然把我們引入了一個龐大錯綜的都市潛意識區:這正是朱天心近期決心以人類學家的姿態「重新探險台北城市」(朱天心)的原始動機和歸宿,也是小說<古都>的感染力和美學及認知價值所在。

在進一步解讀<古都>及其政治潛意識之前,我想提及一下我讀朱天心時一個揮之不去的感覺,那就是她與大陸作家王安憶有很多可媲美之處,尤其是與王安憶近年以《長恨歌》為代表作的一系列「傷心的故事」(包括《香港情與愛》、《烏托邦詩篇》和《傷心太平洋》等)分擔著極其相似的歷史憂鬱感。甚至在敘事的自我意識和反諷機制這一層面上,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1992)和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1990)這兩個中篇也都表現出令人驚嘆的遙相呼應。

如果在縱深的歷史譜繫上,閱讀朱天心及其姊姊朱天文的文字時,離不開回眸將蒼涼凄美視為永恆的張愛玲,那麼在一個橫向的歷史聯結上,朱天心和王安憶也許都在書寫一個不再年輕、不復有激情的時代。中年人那種日漸壓抑下來的對嚮往的嚮往,以及對現實孤絕的叩問,成為這兩位幾乎同齡的作家共同的敘事視角和抒情起因。她們同樣以一種兼敘兼議的筆觸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當代城市(台北和上海)同樣成為她們探索歷史和記憶的一大場景,甚至連她們的創作歷程,都可以說有某種相互映照的由簡而繁的同步變奏。而朱天心王安憶各自的關懷角度和敘述對象之間的差異,則無疑給我們這個時代與其歷史脈絡提供了一個很貼切的注釋。在當代台灣文學與大陸文學之間,尤其是兩岸各自的城市文學之間,實在是很有進行比較文學研究的可能和必要。相對於常常淪為大而無當、或者不關痛癢的中西比較文學而言,就同一種語言的兩種文學形態進行歷史的對比參照,在我看來是大有可為的一項學術事業。

不過這話扯得有些遠了,希望以下結尾處能再收回來。這篇以讀<古都>為主的文章並不可能將朱天心和王安憶作一番系統的比較,但貫穿兩位作家近期作品的憂鬱意識和哀悼之情,揭示的也許是她們共同分享的歷史情境,是她們對歷史經驗與記憶極其相似的探尋和挪用。

朱天心所悉心探尋的是台北這座見證了荷蘭殖民者、明清朝廷、日人半個世紀的佔領、國民黨統治、直至解嚴後新黨政爭的飽經滄桑的歷史名城:同時她也以極其私密、喃喃耳語式的內心對白反照出一個都市人眼中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生存空間,一個不斷引起傷痛、激起想像和回憶的現代大都會。主人公「你」顯然是一位來自中產階層的抑鬱的中年女性,置身在當代台北紛繁詭譎的街頭風景裡,她深深覺得二十年的擴建拆遷改變了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使她覺得一如流離失所的外鄉人,也使她不得不追撫燦爛的青少年往事,幾近絕望地仰天叩問:「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而日益高漲的本土化情緒和造勢,更使得寡言的她「從不停止的老有遠意、老想遠行、遠走高飛」。

正在此刻,她青少年時代親密無間的好朋友A從大洋彼岸的美國一紙傳真,直如起死回生,並約她到日本京都相會。「老想遠行」的主人公便懷了重溫昔日少年純情的意願,在一個凜冽的冬日,隻身來到她曾多次探訪的古城京都。當她又站回到四條大橋上時,一種如歸的親切油然而起,竟使她覺得「彷彿從未離開過」。也即從之一刻開始,小說宛如娓娓私語的親密敘述中穿插進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同名長篇小說《古都》的片段。彷彿隨著主人公時斷時續、按圖索驥似地對照今日的京都閱讀川端康成,她有意無意間找到了把自己的經歷和記憶整理爬梳一遍的情致和語調,歷史的京都和眼前的京都彷彿毫無扞格地重合,更反射出台北的眼花繚亂、怪力亂神。將這段關於一對孿生姊妹千重子和苗子的故事直接插入小說敘事中,不僅讓主人公與A的感情淵源有了一番重疊寫照的迷離,也給主人公在京都的盤桓平添了一層想像深度(王德威)。

在幽靜冷寂的京都街頭彳亍流連,主人公刻意體會營造的是憑弔故物舊跡的懷古之情。遲遲不捨離開之間,她回想起「那政爭慘烈醜陋的海島」,驟然意識到「你真不想回去呀」,儘管如此,儘管眼前的京都因為川端康成的故事而顯得寓意深遠,她卻不能不時刻想起那座使她迷失,使她傷心,但支配了她全部生命的城市。京都與台北的時空錯置只能使主人公更加完整動情地追憶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村落、街道、幼稚園、電影院。同樣的時空張力,使她在回想自己情感生活的場景之外,也感受到大的歷史畫面的籠罩。從清朝到日治,從外來政權到新統治者,無一不曾裝扮擁有台北,無一不在建設的同時留下廢墟和斷裂。「當有一日你路過你們的綠色城牆,發現天啊那些百年茄苳又因為理直氣壯的開路理由一夕不見,你忽然大慟沮喪如同失了好友。」

由朱天心呼喚出來的主人公「你」,以個體化的文學語言和意象,表達出當代詩人、評論家林耀德極富洞察力的「都市廢墟本質論」。在林耀德看來,「歷史的幽魂並沒有顯靈在重建的台北之上,因為台北不是蓋在廢墟上的新城,卻更像是蓋在廢墟上的廢墟。城市的擴張取代了城市的其他意義。」在台北,正如當代所有急速現代化的大都市,「偉大的廢墟循環系統已經預定好如何鏟除我們的明天。」在<古都>裡,對這斷壁殘垣的都市廢墟的考古,卻正如朱天心所立志要做的,是通過對「龐大複雜的潛意識區」的探險而完成的。這樣一個原始動機,很明確地被書寫進了小說敘述裡,那就是插入文本中的一段典型的描寫他境(heterotopia)的佛洛伊德引文(朱天心)。

緊接著這段引文,小說為主人公,也為我們,設置了一個標準的「心理分析家的靠椅」:

有一種天氣是你喜歡的,草木鮮烈,天空蔚藍,陽光炫目,而你恰巧在空調涼颼颼的室內、車內或咖啡館或臨窗的屋裡,便容易讓人失去現實感,以為外面也是如此的氣溫,冷,再加上反差極大的光影,就以為自己置身在某個你想去或曾去過的國度。(朱天心)

這個記憶與想像的幻境只在你「失去現實感」的時刻方才出現,亦即只有在心理分析意義上的「超自我」被暫時懸置的時刻,才敞開它諱莫如深的門戶,並且讓你覺得溫馨可感。而當代台北使女主人公最感壓抑之處,正在於體驗這個幻境的機會和條件越來越珍貴稀少,也就是現實的擠壓越來越不可逃避。「除了平日不得不的生活動線之外,你變得不願意亂跑,害怕發現類似整排百年茄苳不見的事,害怕發現一年到頭住滿了麻雀和綠繡眼的三十尺高的老槭樹一夕不見……你再也不願走過那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來愈少了。」這是一個無處不在擴建、無處不在消失的城市,一個不斷製造奇蹟的同時也製造廢墟的消費文明。

至此,我們也許會恍然悟得這篇作品後面周密的匠心運思。小說的敘述結構,複製的是心理分析家面對患者/主體的誘發式敘談縷述,目的是要通過喚起記憶,引起自由聯想,從而辨認出受壓抑的慾望,甚至期望進入那一片不定無形的潛意識區。因此小說一開始,使以I. V. Foscarini一段關於「我」對於「你」的依戀的引文,以及對於「你」的記憶的召喚式詢問(「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暗示出你我難分難解,也確立了小說探求主體構成、挖掘心理深度這樣一個基本主題。這裡一貫到底的「你」實在是憑空喚出,是讀者自身,是對所有面對並進入這篇作品的你我他的尋呼啟發;而<古都>的意義,正在於提供了一個「想像的傾聽者」,用耐心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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