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之水

這是一個兩杯老酒下肚、與我差不多年紀、樣貌、職業的中年男子告訴我的事情。

自然,循例必須交代一下時間和場合。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共同的朋友——我的大學同學、他的高中同學暨同鄉——所邀請的聚會上。聚會在一家大型違建街上的小型啤酒屋,受邀者陸陸續續的來和離去,但大約始終保持十來個。當晚的主客是我們共同好友的好友,據說十數年來沒回過台灣,此次返國大約也不是趕現在愛台灣之類的流行,因為聽說他要把公司或他要被公司、移往調往大陸什麼的。

就在那時候——該發酒瘋的正high、不肯喝的正百無聊賴偷偷看錶如我——,我並不認識的他,接下去就叫他A吧,A酒鬼似的抓著個空酒杯,晃盪著向我走來,笑咪咪的先為自己的魯莽抱歉一聲,隨後真正非常魯莽的問我:「你怎麼會有這種味道?」

待我明白了他所說的味道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我假意禮貌的嗅嗅自己涼爽羊毛西裝的兩袖,然後雙手一攤,表示礙難嗅出。

A放下酒杯,熱心的協助我,抬起我的手肘湊近我的臉孔,敦促我再聞,滿臉的期待。

我只好再嗅,不慎嗅到剛剛沾到的燒酒蜆仔的蒜汁腥臭、濕紙巾努力抹過的廉價、比××花露水還廉價的、簡直不該說它是香味的味兒,還有……

他看出了我的「還有」,快樂的說出答案:「香茅油!我有三十年沒聞過了……」A深深吸著氣。

想起來了,梅雨季開始沒多久,妻苦惱的發現又疑似有大白蟻的蹤跡,放棄了連用了好幾年的樟腦油加酒精,不曉得哪裡弄了一瓶其上只寫了香茅油三個大字的維大力黃的液體,擦遍衣櫃內外,其味道足以薰斃包括人蟻在內的所有生物。當然,我的衣物,尤其吸味良好的毛質西裝都在其中,不過,那是梅雨季的事,其後西裝少說也送洗過三四次以上了吧。

A不顧我的證實和誇讚他的好鼻子、只管自顧自的說:——那時候,整條街上、事實上整個鎮也就只有那麼一條街,整條街上日日夜夜都是香茅油的味道,我到大了才知道是熬了外銷到日本去的,我大舅媽牽著我的手,先去辦什麼事忘了,然後去最大的一家百貨店,我現在想大概不超過十坪大吧,去給我選衣服,選好久,和店老闆娘交談用的是日本話。我之所以耐得住性子,是因為一會兒還會去買那時候我想得要命的玩具,可能是一把塑膠槍或關刀吧,……我已經三十年沒有想起我大舅媽,根本忘了有這人,因為那不久他們就離婚了,可是有一段時間我是和她一起過的,她跟我一起睡,替我洗澡,媽媽一樣的洗拭逗弄我的小雞雞,我爸媽哪去了……,我想她這樣日夜黏我是因為怕面對我大舅的關係,我大舅在外地工作,週末才回來,回來前,她一定陪我睡得死死的,起碼我是睡得死死的,也有一次被很可怕的吵聲給驚醒,我大舅正在又踹又踩我大舅媽,榻榻米上他看起太高太大了,我舅媽好像在哭,唯一的反抗聲好像就是制止大舅踩到我或別驚醒我……,現在想,到底是單純的夫妻打架吵架,還是狂暴的性行為呢?……他們始終沒有孩子,把我當成是自己的孩子是不用說的,她常用日語叫我「寶將」(少爺),和我說話時會壓低著身子、或蹲下來,一面對話一面替我整整衣服,就像我們在日本電影看到的那種妻子對待一家之主的樣子……,我真的有三十年沒再想起她了,雖然她好像一直就住在鎮外不遠的娘家,可是你知道那時代離了婚的雙方就跟仇家一樣,我外婆甚至不準任何人提到跟那個女人有任何關聯的事,我舅媽身上有一種好聞的粉香,不是香茅油,可是現在和香茅油一起想起來了,她身材很苗條,不過也許是綑綑紮紮出來的,我看過她穿內衣,和現在那種調整型內衣差不多,勒得很辛苦,胃壓得平平的,奶奶就顯得尖尖的,她可能很愛美,常常拿日文書刊去街上剪布要裁縫照著做,可是做來做去好像都一個樣,跟我太太去年開始買的很像,就是那種賈桂琳、剛死掉的那個、歐納西斯、甘迺迪的那個賈桂琳穿的樣子,她們那時候的流行很奇怪,我現在全給想起來了,她們外出時都愛持一個小藤籃,上了粉嫩顏色的亮漆,例如我舅媽就有一個奶油色的,好像扣鎖被我玩壞了,就乾脆讓我拿去玩,裝彈珠或裝小蟲子折磨時當監牢用,不過也有幾次是當那種還沒長毛的黃嘴麻雀的育嬰室……

我忍耐著聽,拜託千萬他酒醒後就忘了有我這個人,我一點都沒意思要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哪怕只是哈啦打屁的友誼。

當晚,洗完澡出來,見妻正微皺著眉在邊掛我的西裝邊嗅,她通常都用嗅來決定衣服該不該洗,那真使我窘迫極了,不只一次我阻止她嗅我當日換下的貼身內衣甚至襪子,表示那不花腦筋(鼻子)誰都知道該洗,為什麼還要去聞它?

妻不止一次回答我,「我只是要證明一下它確實值得一洗。」心情好的時候她就這麼答。

為了阻止她抱怨我袖口腥臭的蒜汁,我問她我們那香茅油哪兒來的,她說是朋友從鄉下的娘家帶來的,可以防蚊,很怕小孩得登革熱或日本腦炎,於是她想同理應該也可以防白蟻,就討了一瓶來,問我怎麼樣,我說那味兒很奇怪不覺得嗎,妻看我一眼,「不早說!」

不多久後,我又遇到了A,在一家、該怎麼說、台北現在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原意只是一道吧台幾張小桌、專業賣咖啡的,後來愈來愈多像我這種下了班為躲過交通擁擠只好在這裡打發時間的人口,順帶賣起調理餐包、一些輕食、又研發出一些奇奇怪怪名字和口味的三明治我都不敢試,更後來,乾脆也賣起幾品調酒。

A和我,就正隔著幾張桌子各看各的晚報,我們曾在同時翻摺報紙邊打呵欠時互掃過一眼,冷冷的,我暗自慶幸果真酒醒他不記得我了。你難道不是嗎,年過四十以後,我完全不願、似乎也無力聆聽別人的心事,這個別人包括妻子,和我自己。

很多時候,我試圖說服自己,這個世界不過是許多地獄中的一個。

BB叩響,是妻,在娘家,她也常以包括逛街購物或陪老爸老媽一起看連續劇等等方式來打發過交通擁擠時間,而後再叩我去哪裡哪裡接她,好開車一道回我們尖峰時間得兩小時才能回到的市郊的家。

我以飲酒之姿仰頭喝盡了殘冷的咖啡,起身去吧台對正在做果汁的妹妹、要她在我的咖啡卡上塗銷一格。

「香茅油!」

我竟聞聲回身,什麼跟什麼,這難道是我的名字嗎?

當然是A,笑咪咪的,大異於數分鐘前我們曾經的冷冷互掃一眼。

A堅持留我再坐一會兒。我無法拒絕,可能以為自己是他那個幫他洗澡陪他睡覺的大舅媽。

A點了兩杯長島冰茶,我阻止他,說我是不飲的。他也不取消,未有時間阻隔的繼續那晚的話題——我後來打電話找她,我大舅媽,她去年退休的,一直沒變是她以前教的小學,我有一次硬要跟她去教書,坐在教室裡,教室可能是日據時代蓋的,破損的牆壁露出黃泥混著稻草梗,怪哉倒也硬得很,得用指甲用力摳,才摳得掉一點灰泥,那時候是夏天,教室前面落了一地的緬梔花,你一定看過,枝椏很粗很稀,就是那種黃心白瓣有人叫雞蛋花的,花味很淡,但只要誰給我一朵聞聞,我一定能腦筋不花的叫出起碼當時她班上的十個學生,要是再給我隨便哪個學生腿上的膿疤味和紫藥水味,我可以把班上的男生模樣全都想起來——

長島冰茶來了,他拿起一杯來,也不喝,嗅了又嗅,「4711,××」,對我而言,他喃喃說了一個數字、一個可能是人名的兩個密碼。

A短暫的出神了一陣,直到我相信有一陣氣流穿過我們(可能又是我身上散發的香茅油味兒),他重新回復一臉較之剛剛要顯得熟悉多的表情繼續說——結果她的家人,也是我小時候跟她回娘家時喊過的親戚說,她不久前死了,跟我外婆差沒幾天,我想,搞不好她們暗中一直在較勁,拚誰比較晚死,像慈禧和光緒那樣,像蔣介石和毛澤東,結果一樣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成生命共同體,一個沒了,另一個的生存意志也頓時喪失,我想我舅媽一定很怨怪我外婆,覺得她的婚姻完全是被她破壞掉的,你知道她,我舅媽,是個很矜持的女人,矜持到無能捍衛她和她的婚姻,就算我外婆真的有意無意在侵擾她。我記得她很愛生悶氣,常常吃飯時間還在樓上,不開燈,不知在哭還是在生悶氣還是在睡覺,反正就是不肯下來吃飯,我外婆就會差我捧個托盤上去送飯給她,常常有乾煎的赤鯮,有一次我在樓梯間突然發起賤,摳了一顆魚眼珠吃,好腥喔——

你要以為他說的只是有關兩個死去的老太婆和一顆好腥的赤鯮魚眼珠的事情,你可也就錯了,不過我也差不多就在那時與你此刻的反應差不多,我清楚強烈的看著手錶,表示時間真的到了(天啊我寧可在岳父母家一起看《東京愛情故事》)。

他放我走前,卑微的懇求我,能否在下次的自然見面時(他說他的公司離此不遠),能否不情之請的給他有關香茅油——,我趕快打斷他,保證盡快弄到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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