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凡內早餐

職棒六年,職場九年的春天,我初初萌生想要買一顆鑽石的念頭,而且要就非得是一顆第凡內的獨粒鑽戒,可不是其他任何品牌或老土銀樓的,也不要彩鑽碎鑽拼嵌的……,我要一個白金指環、六爪鑲嵌的典型第凡內圓形明亮切割的鑽戒。

為什麼呢?

為什麼非得是第凡內的?為什麼……會是鑽石?

常識告訴你我,全球一般大眾手中擁有的鑽石至少超過五億克拉,若是哪一天,一向壟斷掌控全世界80%鑽石原石的生產買賣庫存的德比爾斯公司(De Beers Consolidated Mines Ltd.)失控或倒閉(雖然很不可能),再無法控制如澳洲、蘇俄、薩伊、波扎那在內的諸國尚存地底的豐富鑽石礦藏,那麼,窮我所有能力擁有的不到一克拉的價值,與一朵新鮮的玫瑰花或一顆俯拾即得的美麗鵝卵石,還真難以比較得出呢!

所以與保值無關。

儘管我很倒霉的抽籤中了辦公室裡這個月的會錢,被迫擁有一筆七、八萬的閒錢,我不能出國,因為已經無假可請;我當然不會傻到存銀行定存活生生的被通貨膨脹給吞噬光;我連無風險的低利借人都無人可借呢;房子和看得上眼的車子買不起,而且多少我仍然有些心存僥倖,也許未來的結婚對象會擁有其中一二,或至不濟到時再在愛情的催眠下甘願一起辛苦努力吧。

但也不是有一筆閒錢才有這個想買鑽石的念頭的,以往,每逢中籤或會尾,我幾乎不需任何考慮的選擇出國旅遊,或做一項有效率、理性的開銷,例如搬遷到我喜歡的區段巷子裡的頂樓違建套房,預繳押金和全年的房租;我還投資過以前工作過雜誌社的年度增資;我也曾經抱著有去無回的心情給老爸幫助大陸親戚做鄉鎮企業……

公元前數百年,鑽石在印度首次被發現,人們深信它能保佑佩帶者免遭蛇咬、火燒、毒侵、疾病、劫財及詛咒。

希臘人稱鑽石為adamas,意即不能磨滅。

羅馬人用它來切鐵。

中國人用它做雕刻工具。

所以,除了鑽石,還有什麼比它更適合誌記永恆不渝的盟誓?

美鑽傳真愛,此情永綿綿,

鑽石恆久遠,一顆永留傳。

……

廣告這麼說。還真令人毛骨悚然呢——當然我不是指真愛或綿綿真情什麼的——不朽、永恆,想想看,當你擁有的東西會長命於你、甚至不滅永存,它不因你、它的物主的不在而不在,好比說你喜歡的那顆四四.五克拉,以其不祥的傳奇歷史名聞於世的HOPE藍鑽,此鑽因其切割後最初購得的主人亨利.菲力.Hope得名,它在害遍了歷屆主人後,目前收藏於華盛頓史密桑歷史博物館。

FLORENTINE鑽,重一三七.二七克拉,美極了的金黃色鑽,雙玫瑰式切磨成一二六瓣面,是最有名的義大利寶石,相傳最初由法國公爵所擁有,後來輾轉落入奧國國王手中,最後隨奧匈帝國的滅亡而不知所終。

不用說了,它大約像一隻異教神像的眼,兀自閃著冷冷的光輝,在某一架王公貴族散落的枯骨堆中吧。

一點點的不公平、一點點的恐怖……,為什麼?為什麼想擁有一個肯定在你身後會不朽不爛的東西呢?

年前不久,我很莽撞,因此反而成功的邀約了一名據說久已不接受媒體採訪的,該怎麼界定她,她曾經跨足過兩三個圈子,最初是以寫作類似保育文章起家的。之所以說因為莽撞而成功,是從我的同事們臉上壓抑但仍然掩藏不住的波動中看出,原來我中了大獎!

比較願意與我彼此示弱的小慧告訴我,她們根本不敢找那位作家,以下就稱她為A吧,因為A近年打死不上任何形式的媒體,聽說就算你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她保密甚嚴的電話、並突破傳真機或答錄機的空檔,居然直接是她本人接聽,也一定被嚴峻冰冷的聲調毫不猶豫拒絕,並且還質問你電話號碼從哪裡要來的,一副非要追究出洩密禍首不可的樣子。

我回想著,當初我是如何讓A好像沒什麼太多考慮就接受我的訪問的……,我好像沒有任何禮節的劈頭告訴她,我高中時候很喜歡讀她的文章,我很想知道她這些年好嗎,在做什麼,因為完全看不到她的消息,而且她也沒有任何近作。

其實我進這一份專業雜誌不到一年,大概對行規,也就是同事們心中的大牌小牌、合作的或難惹的採訪對象不甚了了,沒有小心翼翼的預設任何立場,反而使我顯得充滿初生之犢式的天真熱情,讓人不忍狠心拒絕吧,小慧這麼說過我。

總之,我和A碰了面,而且是依我的時間我的地點,其中還因為我們公司尾牙而改約過,不過這是她的意思,她說她時間很自由,儘管配合我的上班和習慣去的地點——這簡直又讓同事們臉上的血脈輕輕跳動了一下。

距離上一次看到A,可能有近十年了,不過那次是隔著遙遙的人群,她和一些前來聲援的社運人士一起,我們坐在校鐘下進行第三天的絕食抗議,我這麼告訴她,以作為我說「你都沒有變耶」的證明。

A並不謙辭,也沒任何要與我一起回味往事的意思,她且對我的問題有點答非所問,儘管我所工作的雜誌不大同於其他廣告氣息濃厚的同業雜誌,但也難以把她近於大隱於市的素樸生活哲學裝進我原先預設好的主題裡,我們只好很快有志一同的結束訪問,一起回到平常人的模樣。

這也很有趣,根據我的經驗,「採訪」,簡直就是一場表演,訪問的人假裝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受訪者則當場扮演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世事皆有一肚子獨特見解的人,所以我特別喜歡訪問結束的那一刻,彷彿魔咒解除,大家重新做人,我的受訪者,常常連小自這家餐廳的來歷或招牌名點、大至近日政經、媒體、演藝圈的熱門八卦都不知道呢!

重新開始做人,我們各自重點了一份飲料,就在等待我的花茶和她的熱咖啡時,她略有點抱歉的告訴我,之所以接受我的訪問主要是想跟我聊聊天——

跟我?!

她趕快補充,她的生活圈子久已沒有新人類這個年齡層的朋友,她認為,這是個極自然的機緣,希望我不會介意。

我沉默著,忍不住想到前不久某位高官才指示交辦相關單位研究「新人類」,他充滿自信肯定的語調,讓我以為好像這世界真的新發現一種新人種,而且在基本的解剖學和生理特徵可以使用科學方法明確檢驗出,好比你的染色體有一對是如何如何,你的左腦前葉是怎樣怎樣。

在A的眼裡,不、耳裡,因為她下決心受訪的當時我們是透過電話,我是,新人類?我記得看過的資料裡,A頂多大我十歲,但我覺得我疲憊憔悴過她十倍(不管她說的素樸生活方式是真是假),我的生活遠較她說的素樸生活(就算是真的)要艱困十倍。

就在那微妙的沉默裡(她非常善解人意以致誤以為我在生氣),我才看到她左手中指上的那顆閃著火光的鑽戒,第凡內的白金指環六爪鑲嵌,過往我在廣告頁上曾經看過卻毫無感覺的,可能是她指頭很瘦的緣故,指環容易轉動,剛剛受訪表演時,鑽石一定轉到手掌內以致我沒注意到,現在,靜靜停在她手指背上,小小一粒,不會超過五十分,非常非常,素樸的一顆鑽戒。

——異教的偶像,是金的、是銀的、是人手所造的。

有口卻不能言,有眼卻不能看,

有耳卻不能聽,口中也沒有氣息,

造他的要和他一樣,凡靠他的,也要如此。——詩篇二二五篇

我想起一位我曾經喜歡的浪漫男作家,他描述旅居日本時電車上看到的日本上班女性,有時即使有空位也不坐,而只靜靜的面窗不言不笑的凝立著,令他想到莊子裡寫到的尾生之信,尾生與女子期於樑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樑柱而死。

後來我在別處生活情報讀到,日本的職場女性,由於一整天得對客戶、對公司裡的男性同事和上司殷殷笑語不停,便下班後寧可面壁以放任自己一張厭煩疲累垮掉的臉,也不要因面人坐著又必須對即使是陌生同車人又忍不住得重新掛上的謙沖婉約的面具。

後泡沫經濟時期,我是說日本,疲憊的職場女子,常以不可能買得起房子的閒錢例如年終獎金,為自己買一顆一克拉的鑽戒,以犒賞或撫慰自己整年的辛勞,故有所謂一克拉女性。當然,我才看過這則報導沒兩年,已很可思議的發展到為兩克拉女性了。

也是因為要犒賞撫慰自己的辛勞,才打算買一顆A手上同樣的素樸鑽戒嗎?

Star of the South,南方之星,重一二八.八克拉,是一名巴西女奴在礦場無意中發現的,不用說,它的發現,使她因此重獲自由。

依照貝魁爾在《社會經濟和政治經濟的新理論》的說法——出租自己的勞動,就是開始自己的奴隸生活——我做女奴,已經有九年了。

我需要一顆鑽石,使我重獲自由。

差不多同個時候,我日常下班等公車的地點,一幢經年在敲打裝潢的建築物終於開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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