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記憶之書 (駱以軍)

容我也引安哲羅普洛斯另一部電影的一段話:

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很痛,

彷彿心臟要裂開一般……

同行的年輕流浪藝人,乾淨俊美的臉龐,蹲著這樣對其實還是女孩的姊姊說,其實他是個同性戀,其實總是這樣的呵。其實總沒有完滿的,總是斷裂缺憾的,總是歪斜不值得的。

這樣的「為了鍾情海盟一生,不願再生一個孩子」的朱天心,一旦專注鏤刻譜寫記憶,便讓我晦暗地感到像是倔強的姊姊在藉著一張霧中之樹的幻燈底片,找尋她的父親。尋父之途的展開,即是鏡像破裂之始,慾望、自我認同成為符號鍊碼無止盡底遞換和變貌。「我記得……」但「我不只是……」在死之前的一種持績的逃遁、畏死、畏懼意義底空白、任意修改。憂畏在此之瞬無從位標,無系譜可續。

<威尼斯之死>、<第凡內早餐>、<拉曼查志士>、<匈牙利之水>、<古都>,這些篇名,不僅使我在閱請時,複數的兜覽聯結上相同名字的一些城市或電影片斷(有幾部我甚至並沒有看過但也虛妄地臆想著),各篇正文所虛構的「另一個不存在之星球的民族誌」:香水、咖啡屋、死亡證明、鑽石、城市街道與建築,又強迫你在正文內外的段落停駐時,拉出一條條不可存於三D空間的時間帝國和記憶甬道,它們乍看是白紙黑字,顯得零碎,任性歧差,資訊龐雜,卻往往在閱讀時交換著各個記憶轉角的角色扮串。在朱天心看似刻意瑣碎更刻意寫「稗官街談巷語」,或常被簡單貼上「百科全書小說」標籤,其實野心更大的時間(記憶)雕塑走廊裡,總會被從一扇扇門打開走出,銘刻著殘斷記憶的幽靈給分心。

因此你都不願意和別人回憶過往,並非因為新的事情太多,新的店、新的偶像、新的醜聞、新的賺錢機會、新的誰誰誰老公的情人、新朝新貴……,你猜想他們正因為能夠不記得曾經存在的,才能迅速與新的好壞事物相處無間吧。這你無法做到,你甚至半點不肯感慨「舊情綿綿」變成那樣,誠品變成芝麻婚紗,它們相較於遇往對你來說都曾是太新的東西,你不願與它有任何關係,哪怕是買本雜誌喝杯咖啡,因為那又將種下一場流逝的開端。

閱讀朱天心的小說同時,我常被這些沙沙頻疊的雜音干擾著、暗示著、蠱惑著。她記得的,小說中人物記得的,我被斷碎有限的閱讀誘引臆想記得的,其他人記得的,究竟當時是如何如何?各自在自我戲劇化的過程裡,到底是誰引述藉以滔滔雄辯的歷史景觀是真的?她記得的哪些其實梳爬在另外哪些人的記憶之網上時又是怎樣怎樣的……

讀到<威尼斯之死>,她(他?)如何神魂顛倒冷汗涔涔在A飄忽跳躍底城市和通信間翻箱倒櫃地追逐,只因換了不同家的咖啡屋便得挪移虛擬另一座不同的城市。我會想起同是雙魚座的加西亞.馬奎斯一次令人詫異底搧情,他說當他寫完邦迪亞上校死去的那一章,渾身哆嗦,整整哭了兩個鐘頭;通到<第凡內早餐>裡那個為了買下一枚三十九分鑽石煞有介事盛裝而出(為了這一件城市裡每天發生千百次地微不足道的一個少女的小交易而大動干戈寫了如許繁瑣包括新人類、鑽石的歷史、馬克思唯物主義),讓我哀傷地想起朵麗斯.雷莘那囈語、日記與敘事雜沓難辨的《金色筆記》。我想起<從許願談起>,同樣是關於「永恆」之弔詭的寶石的故事,故事的緣由,同樣是由閒聊、搭話、謠傳之間衍演而出。<拉曼查志士>,當她寫到那人為了擔心死後——某一次無法預料之猝死——被人粗暴地裁奪命名,於是神經兮兮地預謀安排自己皮夾內物事的擺設及內褲之挑選,我不禁拍腿大笑嘆息這類題材至此休矣不必再玩,但又忍不住想起安部公房的另一篇小說《燃燒的地圖》,一個偵探藉著諸如火柴盒、圖釘這類微不足道卻又可無限延伸想像的物事,拼組著完全空白的另一個人的身世。我想到波赫士如何藉「一面鏡子和一本百科全書」虛構了一個具有哲學、心理學、數學、宗教史、礦產、代數、建築、帝王神話的星球歷史。並非我膽敢將這些閱讀過程瞬息浮現的人名書名粗糙粗暴地替《古都》這些篇小說找尋擬借之閱讀位標,而是一種久蟄睽違,閱讀中可以在層疊遮覆的敘事陷阱中猜疑、耽溺、一種極度誇大極度華麗後的悵然之感,一種對龐大資訊崇敬並虛無的複雜情感。我看見一個作者如何孜孜矻矻,對著某一種多角度包抄卻終不可能到達核心的敘事衝動屢仆屢起。我想到傅柯在《詞與物》(一九六六)中,提到委拉斯蓋茲(Velazquez)的《宮娥圖》(Les Meninas):「一種表象行為的表象不可能性」(the impossibility of representing the act of representing)。傅柯說,古典時期知識型的不穩定,即在無法將統一的表象功能,呈現並表露的主體給表達出來。於是只能憚心竭慮地將所有表象所需的功能,所有的功能,全部而分散地呈現在一有組織的圖表:於是,畫中的畫家和畫外的觀畫者永無休止的的視覺交換,正在被畫的模特兒凝視的目光,畫家(這幅畫真正的畫家)畫這幅畫時凝視的目光,以及畫面後面推門而入擬仿觀畫者觀望位置的畫中人物,以及畫中牆鏡裡假想可能被攝入其內的觀畫者我們,都蟄伏在尚未發動但一旦發動即錯亂換置的內外視覺之緊張對峙關係裡。

朱天心之前寫政治人物被時間背叛的荒疲虛軟,寫家庭主婦對抗瑣碎庸俗時所依附之神話的幻滅,寫變態男陰鬱遲鈍地在洞穴裡記載光影,她的荒謬喜劇總是猥穢不仁,這點王德威先生早指出乃「師承張愛玲」。而朱天心在這本新作中諸篇令人發狂底詳述鑽石史,氣味與記憶曼陀羅聯想遊戲、死亡證明拼構身世的雜碎詭記,以及漂浮或片段的一篇小說的每一個書寫現場的即興紀錄,或者至少四個版本的街道史的名稱雜交,或者亦可讓人輕率聯想起晚近評者以「細節政治」,重新將張愛玲放置於中國「新文學」的敘事脈絡裡,以扞格、不相連貫、矛盾衝突重新省思一直以來對「現代性」的成見。我想朱天心的符號氾濫與百科全書癖自<去年在馬倫巴>到<古都>的歷史河流淹覆街道,「赫拉克利特河床」式的刻意加劇符碼底雜駁喧嘩,應不僅止於後現代敘事策略「謔仿、排列……乃至對父權主體單義之排列鬆動叛逆。」

詹宏志先生在《我記得……》之序文裡提到朱天心多篇小說關心的是「政治生活的分裂性格」,「每篇(人物>至少都隱藏一個以上的矛盾」,事實上《古都》一書,每篇至少都隱藏了一個以上的表象分裂與敘事邏輯之矛盾:早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便強烈出現「無視小說敘事傳統中的時間主軸」與「故事框架/人物性格/戲劇動機」貌合神離得「甚至會讓讀者以為它們都是議論性格強烈的散文」(張大春語);屢屢令評者疑忌底敘事聲音之性別曖昧,刻意將性別扮串作為正文底層性別認同之戲劇性內爆(前年董啟章的《安卓珍尼》獲聯合文學小說獎,評審先生一致嘩然,完全看不出作者為「男性」作家。我那時不知如何臆想著,天心此時讀了,定正露出奸詐的會心微笑吧!)。評者指出其姊朱天文「較前進的女性意識結合了其較保守的年齡與族群危機意識,使她擺盪在現代與後現代思考模式之間」(劉亮雅語),艾略特《荒原》式的懷舊哀傷與對台北都會符號飄游的戀字癖,戀物癖形成自我分裂,這些,似乎亦可作為《古都》一書的註腳。是的,這些分裂、矛盾、內文與形式的齟齬,族群與性別的弔詭,歷史或記憶的貌合神離,從《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乃至《古都》,始終纏祟存在於朱天心的表象世界裡,甚且逐形加劇。在<第凡內早餐>中,有一段敘事者在一次對女作家A的採訪之後,臆測到A同時對「我」的「新人類」採樣觀察:

……但可以預見的是,早晚我會在其中讀到A侃侃而談她所觀察到的新人類,如聞其聲如歷其境的生動描述諸如新人類沒什麼歷史包袱,好傳統壞傳統全都丟個乾淨,因此也沒什麼理想價僅信念……

……新人類是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性別中性化……(因為訪問A的那天,我才新剪個林強式的短髮,單耳穿一隻K金耳環,直筒卡其褲、短軍靴)。

……新人類的女生在性方面要主動得多,也無傳統性別差異所帶來的傳統負擔……(如果那天我告訴A,我有時會在MTV包廂裡與當時的男伴解決彼此需要並順便藉此以切磋床上技藝)——或相反,新人類視感情為負擔,怕吃苦,寧願過無性的生活……(一如我那天告訴她的)。

我告訴A——一意識到她可能期待得到的答案(如我有時或常常在MTV包廂和男伴怎樣怎樣的)——我給了A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採訪者與被採訪者的視覺位置之交換,並對峙膠著,相互形成對方。預先臆度對方對自己的符碼黏貼,於是刻意朝相反面扮演。「我不只是……」新人類、袋鼠族、失落記憶的反對運動者、瀕死恐懼而記起一切的中年人……這些早已出現在朱天心前兩本小說裡的人物,在《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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