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老靈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說 (王德威)

也許是千百年後吧。文明昇沉,萬事播遷,五洲板塊又是幾度震盪後,有個曾叫台灣的島嶼依稀殘存。朔風野大,天地洪荒,早已闃無人煙的古都台北,或還殘存當年一二繁華遺跡?沿著昔日總統府、二二八紀念公園舊址行來,荒煙迷漫,鬼聲啾啾。掘地三尺,哪還有半點屍骸。倒是千百頁尚未腐化盡淨的斷簡殘篇,成為對某個世紀書市文化的最後見證。

一陣腥風吹起那些書堆,噼噼啪啪,你彷彿聽到陣陣歌哭之聲:「昨日當我……」、「想我……」、「我記得……」。是老靈魂的聲音麼?穿過死生大限,它還是陰魂不散!世事混沌不清,世事又全如所料。在歷史廢墟間,老靈魂彳亍徘徊,不忍離去——一切早都關燈打烊了,它還在摸黑找些什麼?

自八○年代末期以來,小說家朱天心開始營造她的老靈魂世界。閱人述事,洞若觀火,筆調則如此老辣蒼涼。從《我記得……》到《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再到新作《古都》,朱的創作量不能算多,但每次出手,必然引起議論。讀者或為她的題材側目不已,或為她的「論文體」敘述嘖嘖稱奇。但最不可思議的,還是她率團登場的老靈魂人物。老靈魂來自各行各業,窮通蹇達不等,但個個「先天下之憂而憂」。他(她)們悸懼衰老與死亡,卻有窮究老與死的興趣。他(她)們看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卻比誰都更在乎一切。在朱天心的指揮下,老靈魂滲透你我之間,散播末世消息。人家希望、快樂,老靈魂暗自神傷;人家心靈改革,老靈魂心亂如麻。這真是群殺風景的人物。

而朱天心自己也是個老靈魂麼?小說家和她的人物真得對號入座麼?也不過就是十多年前吧,朱天心憑著《擊壤歌》、《方舟上的日子》等作,頌讚青春,風靡多少學子。幾番周折,她竟拋棄同輩讀者(如我等),決心先自行老去。但她老得並不徹底,她還有話要說。過分老於世故的人其實寫不出像<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匈牙利之水>這樣的作品。是犬儒,也是天真,朱天心的作品因此形成一種風格的時差。這也許可作為我們進入她「老靈魂學」的一個門徑。

一、與歷史怪獸搏鬥

朱天心作品最重要的特色是對時間、記憶,與歷史的不斷反思,而她老靈魂式的角色成為啟動此一反思行為的最佳媒介。老靈魂生年不滿半百,心懷千歲之憂。他(她)們知道太平盛世其實隱藏了無數劫毀的契機,也驚訝在死生大限之前,凡夫俗子竟能活得如此渾然無知覺。今朝歡樂,明朝枯骨,生命的必然與偶然,不就是一線之隔。虛空的虛空啊,一切的貪癡嗔怨,總要歸於徒然。老靈魂獨探死生的幽微邏輯,夙夜匪懈,且啼且笑,於是有了不能已於言者的衝動,有了書寫的慾望。

論者可以輕易指出,老靈魂的憂慮就算事出有因,畢竟是有閒階級的玩藝兒。芸芸眾生未必真傻到不知生老病死,然而眼前的「近憂」都照顧不來了,還談什麼遠慮?朱天心的人物都犯了一個毛病——杞人憂天。朱天心要不以為然了。她可反駁她的老靈魂其實個個胸無大志;他(她)們所關心的就是眼前的芝麻綠豆。一般人自謂看近難看遠,說穿了,看得還是不夠近。誰能想像這一分鐘的家常,埋藏了下一分鐘的什麼噩耗?老靈魂事事關心,事事擔心,他(她)們活得好累,也是不可救藥的現實主義者。

朱天心折衝於最細密的現實關懷,以及最迂闊的生死憂思間,形成了她作品中的一大弔詭。照道理說,已經看到死亡另一面風景的老靈魂,還有什麼心情斤斤計較浮世人生?但我以為這一弔詭是她敘事風格的基礎,也與她想像歷史的方式息息相關。看她的作品,尤其像<預知死亡紀事>及<拉曼查志士>等,不由你不覺得她筆下人物憂生憂死,已跡近妄想狂的徵兆。「人有旦夕禍福」真是他(她)們的座右銘。有幸死得其願、死得其所的人畢竟太少。為了「走得」乾淨,老靈魂們上自生辰八字,下至內衣內褲都得事前交代打點。但欲潔何曾潔,只怕生命中的瑣碎讓我們活得謹小慎微,死得也不明不白。<「預知」死亡紀事>,顧名思義,已充滿自我解嘲玄機。死亡如果是一了百了,哪由得我們預知後事?生命是如此嬗遞紊亂,怎能敘述紀事?老靈魂是在打一場看不見敵人的仗,其虛張聲勢處,恰如四百年前的唐.吉訶德一般。

朱天心及她的人物一方面苦於世事無常,一方面又貪婪的吞吐千百種過眼資訊,成為一種文字反芻奇觀。讀者或要為她益趨漫漶的風格所苦,因為她越來越不能講個一清二楚的故事。但換個角度,朱天心放棄傳統定義的故事性,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藉此她反可能逼近現實無明也無常的面相。她的瑣碎議論姿態成為對抗歷史大說的方式。所謂本末倒置於她或有新解。當事物的「本」已無所可本,我們所能有的也只是枝微節末。正因為朱及她的人物意識到大歷史的了無理性,他(她)們對生活的細節,對記憶的縫隙,愈發變本加厲的摩挲思辨。

在這一方面,朱天心讓我們想到了張愛玲——儘管張可能是她雅不欲再有轇轕的家傳秘方。想想張的名言:

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1〕

張愛玲素以惟妙惟肖的模擬技巧,贏得口碑,事實上她勝於一般寫實作家之處,更在於她從不把現實視為當然。她的白描功夫與其說建構紙上現實,不如說因其過於精密尖銳,因而粉碎了我們居之不疑的現實觀。朱天心的風格並不近於張,但在想像大難當前,「苟且偷安」的方法上,居然與祖師奶奶仍有若合符節之處。

二、我記得什麼?

言歸正傳,朱天心創造老靈魂的過程,究竟十分曲折。由於家學淵源,十來歲的朱已頗有大將之風。再加上老牌才子胡蘭成的點撥,下筆行文在在令人驚豔。《擊壤歌》所煥發的率性浪漫,不啻是鹿橋《未央歌》的一脈真傳,而朱天心那樣「隨便」的就念完北一女,還成了台大人,真讓我輩嘆為觀止。與此同時,朱參與「三三集刊」活動,詩書天下,禮樂江山,好不熱鬧。她的軍眷家庭背景當然也對她多有影響,天地正氣到國家主義再到兒女英雄,一種緊密內爍的生活形式及信念,於焉興起。

然而才女終將長大,時光難再倒流。早在大學時期,朱天心已兀自在思考著生命無可奈何的變數。像《未了》、《時移事往》、《昨日當我年輕時》這些篇目題名,都宣示了她對感情、身分、年歲的焦慮——儘管她急切的言志傾向,每每使作品讀來造作。然後她推出了《我記得……》(一九八七),以一系列犀利諷刺的故事,為老靈魂式角色畫下雛形。

《我記得……》後十年間,朱天心除了創作,也淺涉政治活動。她的改變,竟與臺灣從戒嚴到解嚴,從一黨到多黨的時刻表相互輝映。批評家樂得就此大作文章。或強調朱因族群、政治信仰認同的危機,由青春浪漫變得辛辣保守(詹愷苓);或指出她一向追求主流以內的政治正確性,面臨九○年代的眾聲喧嘩,不免無所適從起來(何春蕤);或批評她的性別意識過於畫地自限,間接反映她國族認同上的故步自封(邱貴芬)〔2〕。這許多研究中,黃錦樹的專論<從大觀園到咖啡館>最為可觀。仔細爬梳朱的作品後,黃寫出朱的創作時空及風格上的巧妙互動,以及她投身、記錄及批判社會動態中的特徵。黃錦樹更提醒我們胡蘭成當年對朱的評價及期許,從而見證朱與她胡爺爺間頗見張力的對話關係〔3〕。

這些評論不乏中肯意見,但也有一二聲音過分依賴當今的政治及理論立場,對朱訓勉有加。評者的讚彈,朱盡可嗤之以鼻:小說的可讀性與否,與政治或文學理論正確性多寡,其實沒有必然關係。意識形態最保守的作家(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可以寫出最激進的作品,何況台灣這年頭左右統獨交投熱絡,誰激進、誰保守,還有待下回分解。朱對歷史的不確定性念茲在茲,這幾年政壇學界的怪態早就是她下筆的好材料(如<佛滅>、<我記得……>)。面對衝著自己來的「歷史」評價(包括本文在內),大可以自謔謔人的方式,好好分析一番。

我的問題在於,不管怎麼看朱天心的前世今生,多數評者的立論皆止於單線史觀,他(她)們以朱前期的青春純真對照後期的世故潑辣;或以前期的天父國父師父(胡蘭成)三位一體對照後期的「去聖已邈,寶變為石」。朱天心的創作歷程因此成為一則墮落與成長的故事,一則失樂園式的神話。自詡前衛的評者尤其不耐朱的頻頻回首姿態;歷史裂變之後,她似乎越來越舉足維艱了。對這些批評,朱也曾切切以小說或評論形式,有所辯解。奇怪的是到目前為止,她的反駁同樣落在起承轉合的邏輯裡,以致與她的「敵人」們形成五十步與百步的拉鋸。

我同意多數評者的看法,認為朱天心在八○年代末期經歷了題材與風格的斷裂,但卻以為這一裂痕的前因和後果,不見得如此清楚明白。我更以為朱天心所創造的老靈魂人物隱含了繁複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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