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幽恨寄遙天 相思種種 琴聲飛大漠 誤會重重

且說卓一航四處尋覓,都不見白石道人的影子,忽聞何綠華駭叫一聲,卓一航忙湊過去看,何綠華撥開小巖洞外面的稀疏野草,把手一指,祗見沙石上有幾點淡淡的血漬,何綠華花容變色,顫聲說道:「莫非我的爹爹已遇害了?」

卓一航也吃了一驚,再仔細審視,除了這幾點血漬之外,別無異狀,展顏笑道:「華妹,你不必擔心,白石師叔若然遇害,豈止這幾點血漬?」何綠華道:「那麼他去了那裏?」卓一航道:「沙漠狂風,威力極大,往往一場大風過後,沙丘易形,人畜迷路。也許他出來找你,迷失在大沙漠中了。那幾點血漬,可能是被沙石刮破的。」何綠華想想頗有道理,又道:「那兩個賊人見我時,曾說出我爹的名字,好像他們和我爹爹甚有仇恨,若果他們還有黨羽,爹出來找我時,不是要和他們碰上了麼?」

卓一航道:「這兩個賊人是我認識的,他們與我派井水不犯河水,按說不該有什麼仇恨,而且師叔劍法精妙,武功高強,也不怕他們這幾個小賊,我倒是擔心他迷了路了。」

於是兩人在沙漠上尋覓了半天,仍是無影無蹤。紅日西沉,冷風陡起,卓一航道:「師叔這麼大的人,一定不會失掉,也許他找你不見,穿過那邊草原了。現在白日將逝,沙漠上寒冷難當,而且咱們沒帶篷帳,在沙漠上歇息,也很不方便,咱們也不如穿過那邊草原去吧。」

這沙漠是兩塊大草原之間的小沙漠,兩人不須多少時候,便走到了那邊的草原。這時暮色相合,星星又已在草原上升起,草原遠處,天山高出雲霄,皚皚冰峰,在夜色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冷風低嘯,掠過草原,草原上有羚羊奔走,兀鷹盤旋之聲,一派塞外情調。卓一航遙望星星,悠然存思,忽喟然嘆道:「十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歲月易逝,能不感傷?」

何綠華抬起眼睛,笑道:「卓大哥,為什麼你好像不會老似的,還像從前一樣,祗是黑了點兒。我還記得你初上嵩山之時,爹叫你和我姐姐相見,你羞怯怯的像個大姑娘。我和姐姐背後還笑你呢。哎,那時候你還抱過我,逗我玩呢,你記得嗎?」

卓一航苦笑道:「怎不記得?」那時候,要不是白石道人橫生枝節,他和玉羅剎也不至於鬧出那許多風波。

何綠華道:「卓大哥,你不想回去了嗎?」卓一航道:「塞外草原便是我的家了,我還回去做什麼?」沉思半晌,問何綠華道:「我們武當派現在怎麼樣了。二師伯精神還好嗎?」何綠華嘆口氣道:「二師伯自你走後,終日躲在雲房,不輕易走出來。他衰老多了,去年秋天,還生過一場大病,口口聲聲要我爹把你找回來。山上也冷落許多,不復似當年的熱鬧情景了。」卓一航聽了,不禁一聲長嘆。

這剎那間,黃葉道人的影子驟然從他心頭掠過,那嚴厲的而又是期望的眼光似乎在注視著他,忽然間,他覺得師叔們雖然可厭,卻也可憐。何綠華又問道:「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嗎?」卓一航舉頭望星,幽幽答道:「嗯,不回去了!」

何綠華又問道:「你找到了她嗎?」卓一航心頭一震,問道:「誰?」何綠華笑道:「大哥與玉羅剎之事,天下無人不知。還待問嗎?可惜我沒有見過她,師叔們都說她是本門公敵,爹爹更是恨她,祗是我姐姐卻沒有說過她的壞話。」卓一航苦笑了笑,道:「你呢?」何綠華道:「我還未見過她,我怎知道?本門的師兄雖然都罵她是女魔頭,但我卻覺得她一個女子而能稱霸武林,無論如何,也是一個巾幗鬚眉。」

卓一航又笑了笑。何綠華道:「大哥,你真的要和她老死在塞外嗎?」卓一航道:「我沒有找著她,不,她就像沙漠上颳風,倏然而來,捲起一片黃沙,倏然之間,又過去了。」何綠華伸了一伸舌頭,笑道:「那麼,大哥你可得小心了,被埋在大風捲起的風沙之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草原上寒風又颳起來了,夜色越濃,寒氣越甚,卓一航見遠處有一團火光,道:「那邊想是有牧民生火取暖,草原上的牧民最為好客,咱們不如過去與他們同度這個寒夜。」

走近去看,圍在火堆邊的是一大群哈薩克人,帶有十多匹駱駝,馱有貨物,似乎不是牧民,而是穿越沙漠的客商,他們之中有人懂得漢語,見了卓一航和何綠華過來,驚疑的望了一眼,卓一航說在颳風之後迷路,立刻便有人讓出位置來,請他們坐下。

沙漠上的行商,以駱駝為家,並無固定住址,因此貿易往返,一家大小都要同行,又因沙漠多險,往往是幾家人結伴同行,組成了駱駝馬隊,和遊牧部落也差不多。

哈薩克人最喜歡歌舞,年輕的小夥子便圍起火堆唱起歌來,有一個少女,歌喉甚好,不久合唱變成獨唱,一個少年拉起胡琴拍和,卓一航到了草原幾年,大致懂得他們的語言,祗聽得那少女唱道:

大風捲起了黃沙,

天邊的兀鷹盤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邊的那隻兀鷹,

你雖然不怕風沙,你也不要下來呀!

大風捲起了風沙,

天邊的兀鷹盤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風沙,

妹呀,我是為了要見你的面,

我要乘風來找你回家!

琴聲清越美妙,歌聲豪邁纏綿,卓一航聽得如癡似醉,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是兀鷹,她是兀鷹,卻又不肯乘風找我。」

那些哈薩克人載歌載舞,鬧了一陣,年青的小夥子道:「請這兩位遠方來的客人,也給我們唱一支歌。」說罷便有人把胡琴遞給何綠華,先請卓一航唱。

卓一航滿懷愁緒,那有心情歌舞,可是這乃是哈薩克民族的禮節,若然客人不唱,主人會以為客人心裡不高興。卓一航推辭不得,祗好唱道:

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

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唱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時,眼淚險險落了下來,聲音且有點嘶啞了。玉羅剎以前在明月峽時和他所說的話:「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長駐之人?我說,老天爺若然像人一樣,思多慮多,老天爺也會老呀!咱們見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見到我時,祗恐我已是白髮滿頭的老婆婆了!」這些話不料如今竟成讖語,而這首詞(詞牌名《河滿子》,宋代孫沫所作)。正是卓一航因有感於玉羅剎之言唱出來的,唱出之後,才感到與歡樂的氣氛太不相調和。

一歌既畢,滿座無歡,哈薩克人雖然大半不懂漢語,但也聽得出那淒惻的音調。何綠華心道:「別人正自歡樂,你卻唱這樣的歌!」不待哈薩克人邀請,便道:「我也唱一支吧。」卓一航替她拉琴,唱道:

晚風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簾控金鉤,燈滅銀缸。春眠擁繡床,麝蘭香散芙蓉帳。猛聽得腳步聲響到紗窗。不見蕭郎,多管是要人兒躲在迴廊。啟雙扇欲罵輕狂,但見些風篩竹影,露墮花香。嘆一聲癡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障。

這乃是江南一帶流行的民間小曲,歌聲繚繞,曲調輕快,頓時間把氣氛扭轉過來。哈薩克的青年小夥子道:「這位姑娘唱得真好!」把一把名貴的胡琴送給何綠華,以示敬意。卓一航告訴她這是哈薩克族的禮節,不能推辭,何綠華含笑收了。那幾個年輕小夥子對她甚為好感,圍在她身邊談話。何綠華問道:「你們是從那兒來的?」有懂得漢語的少年答道:「我們是從伊犁來的,曾穿過撤馬拉罕的大沙漠呢!」何綠華心念一動,問道:「你們今日在旅途上可曾碰見過這樣的道士麼?」將他父親的形貌詳細說了。那哈薩克青年道:「哦,碰見過的。你們和他是一路的嗎?那道士真怪,滿臉怒容坐在馬背上,混在一群喇嘛的中間。」何綠華奇道:「什麼?喇嘛!」她的父親和喇嘛可從來沒有交情呀!那少年道:「是呀,我們也覺得出奇,一個漢族的道士混在西藏喇嘛的中間,刺眼極了!那些喇嘛也騎著馬,個個都像凶得很!」

何綠華吃了一驚,問道:「那道士是被他們縛在馬背上的嗎?」那小夥子搖了搖頭,說道:「我可沒瞧清楚。那老道士在喇嘛的中間,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們的馬群跑得很快,我們讓路不及。還給他們刷了幾鞭。」卓一航問道:「他們向那方走?」那小夥子道:「向我們來的方向走。」卓一航道:「那麼他們也要橫過撤馬拉罕的大沙漠了。」沉思半晌,忽從行囊中取出幾朵雪蓮,道:「你們看這幾朵雪蓮如何?」這幾朵雪蓮是卓一航上天山北高峰探望晦明禪師之時所採,每一朵都有幾十片花瓣,層層包裹,好像一個雪球。那些哈薩克人驚嘆不已,都道:「這樣大的雪蓮,我們見都還未見過,你到底是從那裏採來的?」卓一航笑了一笑,道:「我將這幾朵雪蓮與你們交換一匹駱駝,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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