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晨勉渾噩地回到新加坡。一下飛機就聽到辛釋出出版集團的消息。並且,辛是同性戀的事實,喧騰了當地高級商圈,這件事,怎麼被掀出來一直眾說紛紜,厭惡之情,則一致。

辛徹底垮了,築得越高的地位,垮得越重。當著晨勉大家避而不談辛,同情她是受害者,晨勉知道她才是既得利益者。

辛離開了新加坡,晨勉不便再打聽他。情感上怕糾纏不清傷了辛;事業上,避免引起辛在金錢上負欠她的誤會。她要即刻進行的是,保住她的事業。當初那些是辛出面招的股。最大的股東是家建設集團老闆——印度人伊文都蘭。晨勉從來沒有看過都蘭,她這輩子連在美國大熔爐唸書時也沒看過幾個印度人,她印象當中的印度人總是黑的,到新加坡才弄清楚,也有白種印度人。

都蘭就是白種印度人。晨勉沒料到的是,都蘭的貴族氣質比英國貴族更勝一籌。他的貴族氣質使他不輕易見人,這足以解釋為什麼晨勉開始沒見到他。

伊文都蘭同時是個有尊嚴的人,晨勉一眼識破了他的害羞。

他用中文問晨勉:「需要我幫什麼忙?」

晨勉不解他為什麼用中文表示親近。都蘭立刻明白她的疑惑:「我祖母是中國人,我有中國人的血統。」他特別喜歡他的祖母,他說老人非常美麗、智能。他說講太多了。

晨勉也才明白伊文都蘭為什麼會幫助她:「我來謝謝你,也許你要把資金抽回去。畢竟辛離開了此地。」

都蘭:「我喜歡你直截了當。我祖母常說壞人的心眼有十八個洞,我喜歡正直的人。」

他們一起進的晚餐,都蘭吃的很少,他們一餐飯用得似久別重逢的戀人。晨勉被丹尼訓練得會識別酒的年分,都蘭頗有點喝酒的興致,不擾人的晨勉是最好的酒伴。

都蘭對晨勉說:「我需要像你這樣的聊天朋友,我們也許保持現狀。」

晨勉懂得顯露適當尊嚴:「可是我們並沒有談什麼。而且,交朋友與生意夥伴是不一樣的選擇。」

都蘭沉穩地說:「中國人不是說朋友有通財之義嗎?也許倒過來講也通。」

晨勉忍俊不住:「你祖母中文教得真好。」

都蘭尤其愛飲烈酒,白闌地系列;喝了酒,他忘卻自己的拘謹。他是晨勉所遇最循規蹈矩的人,也是最壓抑的人,他的拘謹來自手上的產業全系家傳,他老實經營,唯一的貢獻是守成而已。印度人采多妻制,結了婚的女性不準外出上班,都蘭說這種傳統令人窒息,但他們跑到月球也改變不了傳統。都蘭已經有兩個太太,他說時機成熟,會步祖父之後,娶個中國人。兩個歷史悠久文化的結合。

晨勉的擅於傾聽,等於完全釋放了都蘭對中國女性長久期盼的緊張心結;相對晨勉則令她暫喘一口氣。後援財庫無慮,晨勉回復清淡的面貌,不再像剛到新加坡豎直了鮮艷的羽毛。

都蘭講的很清楚,他要的是位中國太太,名份沒有大小之分,事實上是個妾,這在晨勉經驗之外,令她緊張。

更令晨勉緊張的是都蘭兩位太太都各生一個女兒,都蘭說他們家庭一向單傳,他祖父五十歲娶了中國祖母才傳下一子,照目前情勢上看來,未來是中國人的世紀,也許他已過世的祖母會賜給他一個中國兒子。印度人本來深信輪迴之說,都蘭言之成理,晨勉完全無法反駁。

不久晨勉生日,都蘭具名發出請柬在他家裡擺席,吃傳統印度菜。晨勉保持緘默,因為無由拒絕,都蘭是有分寸的人。

都蘭自己擁有國際化開發公司,自宅興建、室內規劃當然在水準之上,一切也都在晨勉意料中。都蘭並不搜集西方藝術品,他的中國及印度收藏則有一件是一件,隋唐名家石刻、米芾的字、吳道子的人物。西方藝術品只有一件亨利摩爾的銅雕裸女,線條沉美,巴掌大小,看得出絕世精品,又充滿隨意。都蘭為晨勉挑的生日禮物。

「我不能要。」晨勉並非認為她不值得,是禮物太重,像契約一樣,形式上的重。

「不是買的,是交換來的。這件作品氣質像你。」都蘭握住晨勉的手:「再給你看樣東西。」

都蘭帶晨勉走進一間設計成起居室的書房,寬敞明淨,熠熠暮光遊走,如時間緩緩流動,介乎虛實。

書房一角置了張大書桌,上面放了幾十幀相框,都蘭示意晨勉要看的便是這些,全部是都蘭祖母的照片,由年輕到垂暮,晨勉猛地就明白都蘭要她看什麼,心思頓時一片空白,命運向她當面展示神力。晨勉完全像都蘭祖母的翻版。

她不解其中蘊含什麼指示,光表象的巧合也足夠給一個名目。

「晨勉,我不認為這是轉胎,我祖母過世時你已經成年了;中國人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比你更需要一種解釋。」

「都蘭,我沒有解釋。唯一的解釋是我和你祖母都是中國人。」晨勉努力保持鎮靜。她知道自己厭惡這種發生的動作會多大。

「你對我來講,非常神秘。」

「沒有你想像那麼神秘,我只是正好長得像你喜歡的親人,你對我產生好感,我們開始交往,我進入你的生活,這都是非常自然的事。」

都蘭意識到晨勉的不快,有些意外;他以為女性都喜歡一些神秘的巧合,所以刻意在晨勉生日這天向她示愛,不想反而激怒了她,據說生日當天不快樂,這一年都不快樂,他不願如此。

「我覺得抱歉,我只是想證明你是我要找的中國太太。」

除了命運,晨勉都不敏感:「都蘭,我沒辦法進入你的家庭,我喜歡我的事業。」

「幫我生個兒子。」

「你是說作愛的代名詞還是真的兒子?」

都蘭微笑:「都有。」

晨勉搖頭嘆息:「你的運氣不會壞到一項都撈不到對不對?」

都蘭游視晨勉的臉有了勇氣:「在這之前我常覺得窒息,環境太光亮了,看到你的那一剎間,我才知道生命是有出路的,並不一定是你長得像我祖母,而是很多巧合的集中,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呼吸。我非常厭倦這種不需要努力的身份,使我缺乏個性。」

「你只是不知道我會怎麼反應,你怕我,我像你祖母。任何人面對長得你最愛的人,都會失去個性。你比我想像的有活力。」晨勉平穩下來,她知道不宜在情緒上反應過度。都蘭不需要承擔她一生。

「晨勉,你知道嗎?你是唯一願意告訴我真相的人。」

晚宴來賓衣飾排場隆重,晨勉看到了伊文都蘭的實力。幾乎以往和晨勉及辛有來往的朋友都請到了,並沒有點明是晨勉生日。都蘭宣稱和霍小姐合作愉快,會繼續支持,這是一個遲到的簽約酒會。

印度菜的辛辣貫穿晨勉四肢、意識,有如配合節奏強烈的印度舞蹈,不斷由指尖及眼神中流露出故事;她思索別人對他們之間的反應同時,分明嗅聞到一股更強烈的情感瀰漫都蘭臉上,都蘭的表情毫不隱瞞,撲向晨勉,他絕不將眼光收回;這使晨勉明白,除非她答應作他第三個太太,她將在新加坡待不久,這終究是個男權社會。她只是不清楚都蘭預知到這種結果嗎?如果他知道,第三位太太?這是愛一個女人的方式嗎?如果不是,他怎麼排遣將看不到所愛的人這個事實。

他說她是他的希望。

餐後,晨勉不願意留在他的屋子裡讓別人看著她留下,她有自己的空間:「請給我起碼的尊嚴。」

都蘭隨晨勉回她的屋子,坐她的車。他們穿過市區,可以看見一場情節發生而無交談的必要。在這個城市裡沒有意外。

都蘭被禁錮太久了,身體像硬鐵一般缺少彈性,他甚至沒有主動性。他是一個毫無創意的人,不懂得追尋抽象的力量。他只有男性的平面本能。

都蘭在床上非常安靜,又不見得專心。男人的本能驅策他的衝動;不太強烈的本能分解了他的衝動。

晨勉已沒有哀矜的心,但深知處理不慎,性的不潔感便會毀了都蘭和她。都蘭是以眷戀祖母的蒙昧之情行愛,而她如果跟著沉淪慾火,也許刺激,但是任由行愛走火入魔,他們之間的情感將以精神亂倫。她誘導都蘭在適當時機反應快感、需要、語言,讓都蘭明白作愛的階段,她要他直接被作愛吸引。都蘭一次便意會到了。那天深夜,電話在都蘭正結束時響起,晨勉說:「沒關係。」她不要接電話,應該是丹尼。

晨勉彷彿彙集畢生功力為都蘭打通血脈大傷,結束後久久動彈不得;都蘭抱緊她:「累到你了,對不起。」

丹尼在電話答錄中留話:「你的生日我永遠不在,今天去喝了一大杯啤酒為你慶祝。Happy好嗎?長大了吧?非常想念你們,你過生日去了嗎?」最後嘆了口氣。

小哈趴在電話架旁聽到丹尼的聲音,朝那方向豎直了耳朵,丹尼說完,它回電話二句低吠,音調迴繞,還記得丹尼。

都蘭也聽到了,問晨勉:「是男朋友?」

「情人。」她一點不怕激怒都蘭。以前她卻怕得罪辛。他們要的不一樣,同樣使她覺得是在設計一件事。

「你會嫁給他嗎?」都蘭問。

晨勉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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