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晨勉悠忽醒來,恍恍惚惚意識到自己心跳在睡眠過程曾經停止。這一覺睡得好長,由一種寂靜中復甦,彷彿生命自生自滅。睡眠的經驗,她最常嗅聞到自己是一座島的氣息,在月光下載浮載沉向海岸飄去。這次,她卻沉沒了,她甚至聽到海底潮汐的聲音。她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浮出水面有了呼吸。原來外頭下雨了。

她住的屋子不大,她喜歡房間少窗戶多而明亮的住宅,那使得她的房子完全沒有家的味道,正確的說,沒有家庭生活的痕跡。每天,最常在她們家出現的,是光,陽光或者月光,這兩樣東西都不會老。她收集那麼多光做什麼?她不知道。

下雨的日子讓她想起祖,祖曾說雨天讓他覺得飢餓,她問怎麼樣的飢餓?祖說「像性一樣,永遠吃不飽。」永遠下不停。但這種飢餓對他反而是一種希望。性引誘他繼續活下去,飢餓使他意識到身體的存在,明白自己仍活著。

晨勉強烈覺到,晨安陪祖回美國不短時間了,為什麼去那麼久?難道發生了什麼事?祖的母親不像喜歡任何人在他們母子四周,尤其晨安對祖的珍惜。如果晨安是糾纏而去的,那一定會出事。祖的母親喜歡糾纏,而祖,最怕糾纏。

晨勉打電話去祖母親醫療的病房,醫生很願意和晨勉談這件事,因為個案太特殊了,晨勉是條線索,原來祖的母親連第二階段療程都尚未告一段落。醫生說:「沒見過意志力那麼頑強的病人。」祖的母親控制一切,她拒絕進食,卻又精神奕奕教人恐慌,他們問她需要什麼?她說什麼都不要,她很好。與醫生交談,侃侃而談,醫生甚至切不進話。從來病人都依賴醫生,連精神患者都是,祖的母親不是。

面對物競天擇的現實世界,祖的母親放棄了退縮的個性,以積極的風格面對世俗,完全沒有祖的世界中那套委屈,她非常知道怎麼演戲。然而就因為太會了,讓醫生更清楚看到她的失常。他們唯一所依持的。

當然因為晨勉的出現,以及他們的失蹤一下午,祖的母親也曾經失蹤了一天,去找祖的父親。祖就像跟著瘋了似的,忘了這是他母親住了半輩子的城市,翻天覆地去找。最後在舊家巷口找到。

晨勉聽到這裡,覺得悲哀,祖的母親贏了,再古老的伎倆沒有了,卻用來戰勝自己的血親。她同時想到,如果晨安的血緣理論是成立的,那麼她和祖製造血緣,遠比祖承繼他母親血緣,力量來得大,也只有她可以打敗祖的母親。為了祖,她願意去打敗一個女人,而不是為一個崇高的使命。

晨勉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祖要晨安陪著走,如果祖的母親是那麼喜歡相依為命的感覺,除非晨安保持沉默,但那太不像晨安了。

晨勉對醫生說出她的想法,醫生大吃一驚:「霍晨安嗎?不可能!他們出院以後他還來過。」

那麼是晨安孤注一擲跟了去,他是聽了自己的話去做什麼囉?晨勉內心一沉,不敢多想。

她等了兩天,什麼事也沒辦法做,晨安或祖一個電話都沒有。晨勉決定採取主動,她一定要做些什麼!她先去劇院找了祖的資料,那上面有祖的美國聯絡電話,祖留的學校研究室的電話,總比沒有強。第二步,她又打電話去醫院問到祖舊家巷名,然後憑關係到所屬戶政事務所翻閱祖家的戶藉資料,上面清清楚楚記載祖父親死亡遷出的紀錄,她影印了下來。在等影印的時候,晨勉心疼祖,默默流著淚,她實在不能忍受,一個早就宣告死亡的人卻一直有人在找他。

將祖家的資料握在手上,晨勉才打電話去找祖,祖的學校說他延緩了論文及口試時間,他的指導教授也失去了他的消息。晨勉又問到祖指導教授的電話,這名教授晨勉聽過,非常有地位,晨勉讀學位絕不考慮跟這種人,看來祖的程度及態度都在一般之上,這使晨勉比較放心,至少祖的指導教授對他印象不會壞,對方越關心祖,越有希望詢問到祖的事情。

祖的指導教授果然十分客氣,聽到是祖工作的劇院,立刻給了晨勉電話。如此周折,好笑的是,她不過需要一組電話號碼。

晨勉當即打了電話去,沒有人接。也沒有電話答錄,就是鈴聲空響著。

就在這時,多友又回到了台北。他以為晨勉還在劇院,打電話去不在又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晨勉聽到多友焦慮的問候時,深深意會到,誰付出的愛比較多,誰就比較焦慮。

他們是在晨勉家裡見的面。晨勉不放心出門,怕有電話進來。她要多友特別繞到他們相遇的小酒館買幾瓶可樂娜啤酒,她實在需要一點屬於記憶方面的安慰。一種氣息。

多友一看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晨勉知道他笑什麼,但是也無可奈何。

多友搖頭:「你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從來沒看過你那麼緊張。」

晨勉苦笑,灌了一口可樂娜︰「我以前從來不緊張嗎?」

多友:「你知道,負責的人才會緊張,你可不是個對感情負責的人囉!」

晨勉嘆口氣,啤酒的味道,使她心思穩定多了,她很快喝掉一瓶,對自己勇敢的樣子,尋找什麼邊喝又邊想哭:「我看上去很憂愁嗎?」

「很不像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只覺得你散發一股恍惚的魅力,但不是悲傷、孤僻,就是疑惑的神情,後來跟你作愛,又感覺到你對某些事的神往和潛力,總之你向來沒有一種很實際的情緒,晨勉,你現在成為一個真實的女人,你以前太像一個精靈了。」

「怎麼會呢!我一直就是一個很實際的人。」

「那麼是愛情使你改變了!我見到你的時候,愛情先把你變成一個精靈,現在愛情又使你恢復了現實的個性。」

當天晚上多友住在她家,晨勉說了一些祖及晨安的事,晨勉問多友:「在這種情況下你想我還能作愛嗎?」

多友:「太好了!你告訴我能不能?」多友帶著他的口頭禪回到了台北。

晨勉個性中冒險的成分並未泯滅,她一向樂於在性這件事上發現自己。她願意試試看。

然而晨勉不行,她對作愛的想像力整個消失了,那使得她的身體死掉一般,她無法呼喚它。

晨勉放棄冒險:「對不起,多友。」

多友再回到台北,也已經不像那個性格單一的多友了,他們情感中最危險部分已經消失,多友因此變得寬厚,更近似祖的溫和。

多友並不失望,他說:「不要為自己的身體覺得抱歉,它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脆弱;反而是你的心靈,晨勉,我在你這裡受挫後,明白心靈的經驗是最難取代的。你如果覺得內心不安,為什麼不直接去找祖呢?如果你去了晨安已經回來了,至少祖還在那裡。」

因為身體以及情感的關係,多友成為晨勉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為通過了身體及情感,他們僅可能是一對普通的好朋友,對一男一女來說,他們之間什麼事都發生過了,現在還沒有成為情人,他們可以成為最直接的好友。

晨勉決定聽多友的話盡快去美國走一趟,她因為不打算再去美國,簽證早已過期,必須等待重簽。

等待的日子是漫長的,晨安和祖仍然毫無音訊。晨勉每晚和多友到小酒館坐兩三個鐘頭,多友白天寫論文,他喜歡在台北的異國情調裡思考。晨勉覺得自己的生活在迅速的縮小,沒有愛情、工作、家庭。只有多友一位異性好友。縮小以後反而不那麼浪費,多元化生活只是一種形式的存在。

他們在小酒館遇到羅衣,羅衣身邊又換了新面孔,晨勉已經無法用以前那種浪漫純情感角度的方式看羅衣,她因此覺得羅衣淺薄,這種類型的人,大概抽離了熱情就什麼都不剩。晨勉實在無法想像羅衣仍然那麼起勁,不被情感打倒,也打倒不了情感。她真覺得浪費。

當然她瞭解羅衣不得不那麼過,反正大家都是無路可走。也沒什麼選擇。

由小酒館出去晨勉總是直接回家,她以前需要那麼多社交,她要繞好幾個地方最後才會回家。她現在的確改變生活了,不是家庭使她的生活純淨,是愛情。她並不保證永遠如此,至少目前如此。碰到天氣好的時候,又有月亮,多友會和她散一段步,她總是沉默居多,不像以往那麼多「想法」,她覺得恐慌的是,她對祖的記憶,最先忘掉的,是對他身體的嗅覺,她曾經非常記得那種香的味道。

多友見她如此沉默,便引發她談一談祖,晨勉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想談他,交談並不能幫助她記憶他。晨勉因此深深覺得感傷,她驚然意識到,這情緒是她以前所沒有的。她明白,她正在失去祖。

「為什麼有人離開,是以一種香味消失的方式?」她問多友。

「你呢?你可能以什麼方式?」

「溫度吧!」晨勉想起有次在祖屋子,祖正趕譯劇本,其中有一幕戲,祖非常不解,一對戀人,他們隨時隨地可以為對方死,他們是那樣思念對方,不斷傾訴,但是劇中卻沒有半點暗示他們曾經有過性關係,一種聲嘶力竭的愛。

祖在校譯時,就想以現代的情感角度詮釋。那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天如洪荒,祖的書桌臨窗,祖停下筆,凝望窗外,他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如懸空的天梯,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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