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晨勉是在疲憊不堪的情況下離開了香港,彷彿沉睡與生命結束。她離開那天,直覺與丹尼目前無法再繼續下去,她和丹尼的愛情命運結束了。她可以離開小島,但是離不開那已經死掉的情形,因此覺得疲憊,人生像沙灘那麼長。

她很快認識了辛。辛雖然年紀比她輕,國際化傾向使他們這種新人類一向開始得很早。辛擁有規模頗大的出版集團,包括文化及電子出版。但是辛十分鄙視文化,他以商業取向處理出版。辛是澳洲人,灰綠色眼珠永遠像在觀察,蓄著一頭長髮,整齊紮在腦後,最喜歡嚼口香糖,這兩者在新加坡都不被允許,他照樣我行我素。他最吸引晨勉的,是他的自我,他不喜歡澳洲,覺得悶,但是卻勇於向新加坡的悶挑戰。晨勉認識了他,擁有了一輩子都沒有過的友情。會由愛情抽離成為友情,是她愛不下去了。辛是名雙性戀者。情感的路是不是一旦開始了,就進入一種宿命?

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她曾經拋棄了辛的情感。她剛到新加坡開業初期問題重重,她回復剛到香港尋求人脈資助時期,深覺女人做事真困難,其中最有力的援手是辛。她不懂為什麼他對她那麼好,辛說:目的當然是把你搞上床。她當時不知道,辛認為她是一個機會,使他成為另一種人,他非常確定這份嗅覺,但是她使他失敗了。新加坡是個一板一眼的地方,對她而言,一座陌生之城。她從不考慮困難,反正她什麼都沒有,她對工作一向進退積極,憑依的正是她什麼也沒有。

辛帶著她見了很多人,他們大部分對她的構想十分感興趣,但是顯然這不像一種投資,文化性商業行為,他們只認同電視、報紙。最後辛透過一個建設財團負責人認股大勢底定。晨勉分外順利找到一個地段、建築都佳的辦公大樓。她才發現連辦公大樓都是那財團的。簽約那天,她明白必須付給辛代價,不是金錢,是她,這是一種行情。她一到新加坡不久便將丹尼的戒指除了收妥,她的身價就是她自己。

她和辛一接觸,便感覺辛的作愛本質不太一樣,她說不上來,她意識到那是她和辛的關係最特殊的一點,她當時頗安於這一點特殊,她和辛認識沒有故事,不像和丹尼。辛在一個社會裡,她經由社交認識他,她並不特別對辛投緣,她不討厭他而已,她非常清楚她和辛在這個國家都是外人,她喜歡這個身份。至於別人清不清楚她隱約感到的辛的雙性戀傾向,她不知道。她如果接受辛的求愛,便得終生守密,這是她更不願意的,她有自己的一生。

辛雖然有意和她作愛,但是心理卻是退縮的,他對作愛絕稱不上渴求,她甚至感受不到熱情。那不是年輕男人的行色。

事後,晨勉問:「怎麼了?」

辛說:「沒事。」他沒想到晨勉並不耽溺在性愛陣仗裡,她一定發現了自己作愛的空間不對勁,這點,讓他不安。他以男性愛她,他唯一覺得抱歉,他不能使感情單純。他更努力關心她。

現在,晨勉不在一個大企業體系裡,她非常關心自己的事業,她像一頭鷹盤旋覓食,任何開拓人事的機會她都不放棄,她現在確定了一件事,她不要像她的母親,其它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有情感事件。

就在她到新加坡一切安頓好,過三個月,丹尼來看她。距離她在德國見到他生活,四個月了;離峇裡島相聚半年以上。這半年發生了許多事,她的中心非常成功,她周圍出現為數頗眾悶壞的人,她自由的心使她成為一種教,他們需要這種暗中篡改生活的形式,能多自由他們便想多自由。晨勉的私人生活變得非常靡亂,毫無秩序,尤其這個城市一向秩序井然,病態似的潔淨,她不懂這意味著什麼。一個人能多嚴肅,就可能多放浪;一個城市能多保守,就可能多糜爛。這是她選擇的生活,一切都在她控制中,該結束時,她會結束。在這個城市生活,代價非常昂貴。

丹尼的班機下午抵達,她去機場接的丹尼。在一個過份小的城市裡,土地被過度利用人,使她永遠有一種虛假的感覺。那天,她尤其感覺強烈。那段日子她開始寫信給丹尼,向他敘述生活中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一項整理,靠著整理,她能清楚看見生活重心。

丹尼在她面前出現時,晨勉完全可以感覺到時間的工,丹尼已經長成男人。他天生男孩子的氣質偶爾才會出現。他母親的去世曾經使他沉默,沉默的力量洗滌他的身心後離去,他自己有了能源。這些變化,又是晨勉不在他身邊時發生的,但是她看見了變化後的結果。晨勉擁抱丹尼說:「你好像一個雌雄同體動物。」自己可以完成生命。丹尼生命中一切尚未固定,但是他們同樣毫無選擇。她當然並非不存在,然而在丹尼內心,她不是他最終計劃的一項,他不見得非要靠燃燒她的生命支撐情感。這是維繫他們最重要的力量。否則她或者丹尼遲早會主動放棄這段情感,原本便那麼困難。

當天晚上,她帶丹尼搭纜車去離島用餐,在一股節日的情緒驅使下,她對丹尼說中國人稱這種飯局「洗塵」或「接風」。纜車爬到最高處,她看丹尼一眼:「多像一種情感狀態,只有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丹尼由機場赴她住處途中持續保持沉默,對眼前的城市也像沒多大興趣,甚至不看晨勉。一直到達晨勉住處,等他喝下一杯紅酒,彷彿體溫才慢慢升高,整個人有了彈性。他先在屋內暖身式緩緩走動,晨勉處理新的室內空間除了保留臥房,其它牆壁全部打掉。經過一天糜爛生活,回到家,她最怕眼前林林總總擠成一團,藉由空白的力量濾清沉濁的身心,她很快就發現,生活世俗化的程度;她跟任何人有什麼不同呢?只是她覺察到了,別人沒有。最大的不同,這是她選擇的。

晨勉注視丹尼,在心態上,她甚至無法靠近他。重見丹尼前,她想像不到他們新生出來的距離——丹尼不是成熟了,是長壯了。

丹尼暖完身,走到她面前,無言地以手指輕觸晨勉臉頰,完全如以往。晨勉在一股愛力灌頂下慢慢矮下去,軟弱無形狀。

丹尼摟住她的頭,喃喃說道:「晨勉,好久不見。」她才又回到他的身邊。也許他發現了她的糜爛,也許沒有,但是他是站在她這邊的。這份心理,使她沒有辦法放棄對他的情感。他拉她的手環住自己,輕撫她的手圍,那上面,沒有送她的戒指。

丹尼環視室內一周,終於忍不住:「你心裡真那麼焦慮嗎?」

「我不知道。」

「晨勉,你最大的優點是誠實還有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你血液中有東方人與生的精算,但是你又老在西方人的社會裡進出,你非常清楚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希望我能說得清楚。」

丹尼不欲弄僵他們的關係,免得心裡疙疙瘩瘩,便反過頭來安慰晨勉:「別急,你想說的時候就會清楚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觀察到的是晨勉的工作,他實在沒有資格批評她的生活,因為他擁有的只是學生身份,他對晨勉一點社會幫助也沒有,這是他一抵達新加坡便嗅聞到的,他甚至很難想像自己未來工作以後,將差距晨勉多少,他們不能憑借感情維持一輩子交往,這些想法都使他非常不舒服。他在這頭跟晨勉賭氣,晨勉那頭覺得自己矮了下去。

當天晚上在離島設宴為丹尼接風的主人是辛,晨勉創業以後,明白已經失去獨來獨往的權利,他們形成小圈子中的小圈子,相互交換籌碼,晨勉無法拒絕豢養。

丹尼的學生氣質穿著,很給了辛一些刺激,辛整晚在尋思記憶一般臉上散發光。辛特質上傾向追求完美,丹尼潔淨的氣息,顯然接近完美。如果晨勉確定辛是雙性戀者,她絕對不會同意有這次聚會,不是那麼鄭重的介紹丹尼給辛,似一種預謀。丹尼也許因為是他們這群人中唯一清醒的,所以也是痛苦的,痛苦的保持適度微笑。

小島上談不上景觀,這座城市全部加起來也累積不出景觀,但是安靜,讓丹尼產生和晨勉獨處的錯覺,在新加坡任何地方吃飯沒有人會主動問你喝什麼酒,丹尼示意要了紅酒,這又刺激了辛,兩個人很快地成了酒友。

飯局結束後,辛跟著回到晨勉住處,晨勉住家一向不請設計師處理,她清楚自己的需要,辛在房子主體呈現出來後也滿欣賞,他喜歡變化。但是那天晚上在丹尼面前,辛沒有停過挑剔她的室內規劃,說它們如一局混亂的生活,她當時只覺得辛喝多了,或者正在吃丹尼的味。她同時望到丹尼又喝光一瓶紅酒,他向來越生氣喝得越多。

當天深夜丹尼就表示待不下去,他醉成十分,終於放棄他的清醒,他責問晨勉:「你以前特異獨立的氣質怎麼都消失了。」

晨勉的憤怒徹底被勾上來:「我沒能力那麼從容像貴族一樣活著,那是我不可原諒的錯誤嗎?回到你的德國去,去交金髮美女、開舞會、學虛榮的中文、唸博士,沒有人非要跟你發生關係。」

同樣地,丹尼第二天醒來後,她否認那席使她有嫌疑去過德國的話。

那天晚上,丹尼堅持睡在客廳,他雖然醉了,但潛意識裡不能同意晨勉混亂的生活,他跟她冷戰。

晨勉明白,他們之間的和諧已經破了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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