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丹尼走後不到二個月,晨勉去了一趟英國看晨安。她十分想念丹尼,習慣性的想到他;她生活的島上處處有他的回憶。她很少接到丹尼的電話,丹尼曾說他要就在她身邊,否則寧願什麼也不做,因為那樣太矯情。原則上她同意,她想念他,但是沒有辦法去找他,她不願意麵對他的家庭。他們之間差別最大的不是年齡,而是對家庭的觀念。丹尼最後的愛歸於家庭,但不願意結婚、生孩子;她重視情感,一切愛由家庭出走。她甚至不確定丹尼離開後仍愛她。

晨安不再開她玩笑,只對她說:「你相不相信,你才是不值得信賴的,你可以拒絕不再和他見面,但是你在事後那麼猶豫對他的情感,你是在羞辱一個和你有愛的記憶的人,你知不知道?」

晨安可以對所愛的人做任何事,多荒謬都行,是為了愛他們;她呢?什麼都不做,只做一樣——不愛他們。事實似乎如此,她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晨安說:「我們花那麼大的力氣,才能從以前的背景跳出來,相信自己是正常的;但是晨勉,我勸你,你不如保持你瘋子般的特性,至少你在外表上看不出來,這對你來說才是正常的。」

她在晨安那裡住了四天,每天和晨安交談,確定了她和丹尼不再在小島上,他要找她,她躲都躲不掉;他們現在是在一個世界裡,連澳洲大陸、美洲大陸都不是。是她選擇了這樣的存在,以前她並沒有這麼選擇。她決定不再想和丹尼的事,她必須承認,那是和所有事情一起發生的,她不必讓它單獨存在困擾她,除非他們結婚,他放棄一切,她也放棄一切。她帶著她的平靜回到香港。

男性香水的攻勢非常成功,這期間,她甚至到過中國大陸,她在大陸氣候與土地上生活,讓她如陷在泥沼裡。她在那裡認識很多洋公司的高級主管,他們在那裡反而不像台灣去的商人——對女性充滿重新分配的念頭。一塊閉塞的大土地,晨勉在那裡停留近一月,從最大的城市上海、廣州,到最古老的城市西安、大理、北京,走過的地方絲毫沒有凝聚開朗的氣氛,但香水市場評估卻最具潛力,晨勉覺得變態。

她在那段時間裡因為工作的需要,不斷學習重新認識大陸地型的生態,歷史在那樣地塊上容易凝聚,保留下來,有些人世世代代沒有離開過出生、成長的故鄉。她是沒有土地認同的人,非常恐懼這種無變化的植根。

她同時認識了一些台灣的「外省人」到大陸做生意,他們對她毫無好感,他們大部分做的小型生意,一筆錢套來套去,有人對她說:「現在台灣外省人根本沒辦法混,你是本省人,有那麼好的條件,回台灣撈錢嘛!一面說我們是既得利益的一群,排斥我們,一面到外省人的老家來搶灘,你更怪,是台灣人幫外國人到中國占市場。」

這是哪一種文化認同呢?她沒有反駁,她自己這些年早已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了,不是台灣省或山東省,就像香港人,你問他是那裡人,他就是香港人,他不說廣東人。

她想念她的島。她第一次發覺,新的歧視觀點,歧視你是歧視你的藉貫,而不是出生,更不是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簡直像一場雷聲轟隆而無雨點的天氣,人們聽到了什麼,卻沒見到什麼,情形不是那麼分明;她自己的社會價值觀從來是非分明;以感性接收,釋出頻道才可以自我設定。為什麼用感情的方式來對付理性呢?她不瞭解。

她就是在這種時空,幾乎忘了丹尼的存在;如果不是因為他得到一個交換學生的名額,研究亞洲地區島嶼民族的文化行為,他選擇峇裡島研究、搜集資料,他們在上次便結束了;也不會建立未來三年的交往模式,那正好是丹尼準備拿到博士學位的年限。

丹尼在那三年當中,事實上是非常忙碌的,他的事彷彿一場敘述,是一場說的過程,因為她未參與其中。他母親在他作資料搜集的第一年發現得了腸癌,丹尼到峇裡島才半個月便趕回去照顧了母親半年。丹尼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孩,他還有一個姊姊,他姊姊的年齡也比晨勉小。丹尼對家庭的觀念非常牢固,他沒對家裡提過晨勉,他怕家裡要見她。

他在峇裡島寄給她的信,她在一個月後才看到,她剛從大陸回到小島;在那以前,她在晨安那裡,一切都沒有餃接上。她打電話去峇裡島找他,他回德國了。他在信中希望她到峇裡島,他們可以相處長一點時間。但是他回德國完全沒告訴她,她雖然很生氣,但並不打算表現出來。她靜靜等候他的另一次約會,她相信丹尼知道她不在小島,而非故意不響應他的信。她在二周後又去了新加坡。

男性香水的觀點戰,為公司開發了比女性香水更大的處女市場;總公司在巡迴推銷會結束後,發了一筆可觀的獎金給晨勉。晨勉在這段時間,認識了一位到英國讀書後返回香港,在電視台新聞部門任職的香港人——鐘。她在厭倦了洋人的高姿態以及台灣男人的那一套價值觀之後,十分認真的考慮過和鍾交往的可能。認真而不帶感情。

事實上,在丹尼之前,她並沒停過男伴,但都不是感情的交往。在她處的社會,一個沒有男伴的女人總不那麼有價值,人家會說她變態或以為她不受歡迎,這點,她履行她的社會價值觀,分得很清楚;她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麼。因此,在丹尼之後,晨勉繼續保持一種社會身份。她認識了鍾。

他在英國受教育保有理性;在東方成長保有生活韌性。他清清楚楚的背景,是晨勉在經過丹尼之後所渴望的。她有時想晨安說她是瘋子,她恐怕就是。

她和鍾之間與丹尼完全不同的是,他們沒有愛情的過程,他們不發現愛的內容,也不經營愛的方式,他們循著情人們已經建好的模式,參加酒會、聽音樂、與朋友來往,但是不旅行,她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等於就是旅行,她在香港停留時希望休息。鍾讚美丹尼的戒指很獨特,並不問是誰送的。她在和鍾交往期中,一直戴著丹尼送她的戒指,清楚的暗示那是枚訂情戒指。

可笑的是鍾並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晨勉很快就發現,他不是戀愛中的人,是實踐戀愛的人,他相信自己吧!

就在鍾進行到他們可以上床的階段,他們就作了,當然是在鐘的住處;一切在她意料中,如果晨勉需要是另一回事。整個過程,一片空白,他不像丹尼會癡迷地問:「可以嗎?」她懷疑他是照著「作愛手冊」步驟進行,完全沒有個人風格,可怕的一種沒有習慣的行為,可以是任何人。她沒有辦法不拿他和丹尼對她的意義比較,面對這想法,晨勉悲哀到無法自持,她穿好衣服流淚由鍾身邊走開。她並不後悔,她從來不認為人要有貞潔觀念,人只需要有愛情觀念。她只是沒有辦法面對性的記憶。

她更覺恐怖的是,她沒有避孕,事實上和丹尼在一起她也從來沒有避孕。她等了一段時間,發現沒有狀況,她想她可能是那種天生不容易懷孕的女人。鍾也一直沒有露面,他打過電話、送過花,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探詢還有交往的可能嗎?晨勉知道他對她的反應有點好奇,但是他是一個沒有問題的人,得不到允諾,便道著歉回到自己原來在的地方。

那一刻晨勉非常痛恨丹尼使她陷於一種孤獨的狀況。她在她熟悉的環境裡因為和別人思想不同覺得孤獨;她如果長久在他身邊,會因為生活習慣不同而陷入孤獨。她以前在孤獨裡,但是並不覺得孤獨。丹尼一直沒有消息。

她再見到丹尼,已經是他們分別十個月後了。丹尼的母親沒有治好,丹尼原想放棄研究,她母親臨終前發現了他的戒指不在,知道了晨勉這個人,她要丹尼憑直覺去愛,晨勉一定具有這種能力。

他們約好在峇裡島見面,晨勉那時已經不想再見他了。她覺得十個月才見一次面的愛情容易使人老,她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維持,性嗎?但是他們的生活是空白的。

丹尼要她去,說提前給她過生日,如果她停留久點,就正式過。

他在機場外頭等她,飛行了將近四個小時,她正好月經來,整個人十分不舒服。她出關時空著手像進城,丹尼說那裡什麼都有又便宜,回去買個箱子裝當地買的東西就夠了。

他站在一群飯店派來接旅客的服務生當中,好像又長高了。她在等候驗關時就看到他,她在暗處,他在明處站定了久久不動,她喜歡篤定的男人,他知道她一定會準時到。

看到她時,他灰藍的眼珠蒙著一層淚,他走到她面前,無言地伸手牽她,一直帶她到最角落,旅人仍不時從他們身邊走過,他輕撫她的臉,她則看到他的淚,他緊緊擁抱她:「霍,我好想念你。」他重重熱吻她時,自然地記憶起他們的方式,他抱起她,姿態從容,問她:「可以嗎?」四周的載客司機一陣哄然,報以熱烈掌聲。他在任何場合這麼做,從不給人色急的感覺,他的確不那麼思考。

他租了輛吉普車,轉個彎便望見海。峇裡島沒有冬季,只有雨季,雨季由十月開始二個月。一般居民住家樓下是涼亭,樓上臥室,丹尼住的地方在海邊,向當地居民租的,簡單,但是寧靜,而且生活方便,不遠便是餐廳與店家林立的街道。丹尼的英語在那裡幾乎用不上,那裡的人每個都會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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