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少年來,晨勉經常想起遇見的祖的那一天,對她這一生而言,她彷彿倒著走碰到了他,不由自主。她當時已經結婚,工作如願,她從來不在乎自己這一生形式上是不是完整,或者什麼樣子。她不在乎情感,不在乎道德,只在乎有一些思考的內容及細節部分,譬如她生命中最大的快感來自作愛,一種很具體的行為。她因此確定這一生完全沒有必要改變。

晨勉生長在一個再正常沒有的家庭,父親、母親、一個小三歲弟弟。她母親教導她如何避孕、理財,晨安弟弟陪她成長,她這一生存在最可疑的事,是她從來不作夢。她不理解夢境是怎麼一回事。比較接近夢境的事也與性有關。她從她父親那裡認識男人的,她父親從不避諱談男人性格弱的成分,敘述男人通常沒有多少誠意,而且男人需要的比女人多。既然是個配角,她想像努力並沒有什麼意義,人生的基因註定她整個方向。晨安常說她混吃等死,口吻充滿不屑。她欣然同意。

事實上,她周圍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像世世代代活在泥淖裡的魚,只有朝更深的棲息地呼吸。她看不起他們的生活方式;但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在大學畢業後出去學戲劇,主要是拿學位,不是有多龐大的生涯規劃。她回國後進入國家戲院擔任舞台監督,經常跟不同的人接觸,她父親批評她像一座觀光旅遊島嶼,永遠提供一種生活的假象與休閒。

直到她遇到祖。祖整個人彷彿是用來感覺生命而存在的,他的身體就是靈魂,也能思考。祖天生有種熱情,不是對人或事物,是生活,類似宗教信仰。一個男人最純淨、單一的性格。她碰到他,內在活力猛被撞擊,看見自己的生活多麼不值得,那是一種完全的浪費。她花了太多精力在營造假象——她的婚姻、工作。她覺得自己簡直瘋了。

祖的樣子及思考方式像面光板,可以反映對方。晨勉因此讀到自己的生活內容。晨勉出生於四十塊台幣兌換一美元的年代,那時候大家沒有錢,但並不最關心錢,社會內在聲音還不那麼嘈噪。突然之間,台幣升值了,人人有功勞似的,大家變成了一座座發言機器,同性戀課題成為道德試題,文學萎縮成極小眾文化,音樂卻變得戲劇性兼大眾化。以前那個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一切清清楚楚的時代過去了,趨勢專家說有走勢才有行情。難怪她媽媽的口頭禪是:「這些人都瘋了是不是?」

她弟弟簡單得多,冷冷說道:「這種單細胞低等動物能幹出什麼有價值的事。」

祖是她弟弟晨安在美國碩士班同學,小留學生背景出身,他父親要他母親追隨潮流帶著兄弟倆出去讀書,家裡環境中等而已,託了人在那兒照顧,祖的母親在國外有了對象,和他父親在機場簽了離婚協議書,他父親唯一的條件是兄弟倆回國跟他,祖的母親答應了,他父親簽了字,祖的母親上飛機後帶著他們搬了家;切斷一切聯繫。祖是懂事以後才知道他母親結婚的對象就是父親當年托的好友。他母親勢必無法和他父親再見面,又不願意失去兒子,只有走這條路。他母親說:「我兩胎都是剖腹生產,不能再生了,你爸爸還有生殖能力,孩子當然歸我。」

祖說他母親是個情緒強烈的人,一生不能缺少愛,所以一直痛恨他父親叫她獨自帶兩個孩子在國外,輕忽她的情慾和需要。她認為祖的父親太自私。

祖在大學時期便嘗試和父親聯絡,他父親以前是位會計師,因為系獨立作業,非常難找,一直沒有音訊,晨安回國,祖也托過他。這次祖的博士論文研究台灣島嶼文化與劇場形成,祖是打定主意親自回來看看,他想過很多他父親的下場,一位中年失去一切的男人的絕望、寂寞與墮落,也許已從人世消失了。祖非常不安,他的不安使他顯得沉寂。

祖說為了保有和父親見面的機會,他和弟弟不管怎麼難都維持說中國話的能力,他們深怕一旦不會講中國話就失去和父親見面的機緣。而且他們拚了命唸書,用最節約的時間拿學位。

祖比晨安還小三歲,晨安對他的評價頗高,說他思考自由,靠自覺判斷事情而不是方法,晨安說祖是他認識的人當中少數性格沒有問題的人,他的生活不夠積極,那是他的習慣問題,不是性格。晨安說祖——完全不是單細胞那個圈子裡的人。晨勉並不太能識別這中間有什麼不同,晨安說:「你那個丈夫馮嶧不就是個例子嗎?」

「去你的!」晨勉以為晨安跟她開玩笑呢!

「霍晨勉,你真可憐,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呢!」晨安諷刺道。

晨勉有點火:「你開始了?你也不過就設計了幾棟爛房子,賺點昧心錢,你老實說,上次那棟輻射鋼筋大樓是不是你們公司承包的!」她發現他們家的男人一天到晚批評她。

晨安在電話那頭大笑:「你就是對社會新聞跟花邊消息有天才,妳看看妳妳的價值。」

那時候她對祖反感透了,認定他是一個混貨,充滿虛假的戲劇性,晨安才瞎了眼似的。

晨安是打電話來請她幫忙為祖在劇院找個臨時差事,方便祖作研究、聯繫父親。

正好劇院進行一項譯介劇本計劃,要整理出一套各個時期有代表性的劇本英譯。晨勉說可以試試。

晨安突然正經起來:「霍晨勉,如果成了,這鐵定是你這輩子所做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晨安從不叫她姊姊。他的口頭禪是:「去他的王八蛋。」

晨勉:「注意你的稱謂。」

晨勉一直到那天交談,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都還有種熱鬧幸福的感覺,她生命當中的一切都與她十分親近,親情、愛情、友情、工作,除了沒有小孩。她相信等有了孩子,她會給予最好的照顧。她計劃三十五歲時生孩子。還有五年。

當然她知道晨安一定不這麼想,晨安會痛罵她:「簡直瘋了,照顧那麼周到,又養一群白癡出來。」她認為孩子不是用來滿足父母的,有些父母實在自己太低能了,只好依賴小孩的生命力。晨安說:「有些小孩一出生就是個童工,差別在於他們是生命被剝削。」

晨安這些理論一套一套的,晨勉聽多了,開始懷疑晨安是不是有種道德意識上的潔癖,也許不是同性戀,而他們其實不知道晨安另一種狀況的存在。晨勉一旦凝聚這個想法,便不由自主地發展成一套脈絡,被她自己的好奇所控制,她約了她老爸一起吃飯。

她老爸乍聽是這回事,猛搖頭:「晨勉,怪不得晨安說你是個沒有歷史的悲觀主義者,妳就不能享受一下奇特的想法嗎?」

「那不是奇特,我又沒有用道德的尺度批判他。」

她老爸搖頭:「晨勉,你真是一個活著很無趣的人。我真希望你的生命有次大變化,不管痛苦也好,失去也好,你總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她父親這年紀了,還保持對現實想像的包容態度。

她這一生從不缺乏教導,也一直有人陪伴,她的任何問題都有人可以傾談,除了她的婚姻。她老爸的話使她隱然覺悟,她缺乏的是啟發。雖然她已經結婚了,她沒有停過談戀愛,對他們從事戲劇工作的人來說,那是常態,如果有人要啟發你,創造情感生命,那才荒誕。很奇妙,她那個圈子的人,幾乎不相信真實的東西,他們無法想像真實。他們喜歡的是一種製造出來的生活。他們可以控制。

那餐飯吃得晨勉索然無味,他們草草結束了用餐,在上半夜即離開了餐廳。外界一片清朗、寧靜,完全不像發生或將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是她的庸人自擾、錯誤的認定。她開始相信自己也是晨安口中的平凡人,這一生所碰到都是平凡事,沒有什麼內容,也不那麼戲劇性,如果有點變化,那必定是命運了。她突然有些害怕,需要那麼強烈的情感才能改變命運?

她甚至不想見祖,害怕有些事就要發生。或者在她潛意識,她猜測他能改變她。她先聽說他了。

但是事情真正發生時,比想像中來得自然。

她提供祖的名單給編選小組參考,他們主任希望立刻跟他談談。

晨勉第一次看到祖,直覺他更像音樂家,眉宇舒坦,神色自若,內心有一小節樂章。祖相當高,說一口不帶洋腔的中國話,然而氣質相貌更接近白種人。

祖看見晨勉眼神露出驚訝,便自我調侃道:「千萬別叫我去打籃球,我碰到的每一個人第一句話幾乎都說我適合打球。」

晨勉笑了:「你適合打球嗎?」

祖想了想說:「說實話,上了球場我連球都不太會運。」

晨勉:「怎麼可能?」

「我怕難纏的事,球員最難纏了。」祖不像開玩笑。

他們初次見面是談一個和命運或生活絕無關連的話題。晨勉於是拋棄了她的潛意識。不可能有什麼事會使她的命運改變的。她很高興自己可以正常看待這件事。

經過面談,劇院要祖立刻加入工作,祖將在台灣停留半年;就在這時,晨勉手上負責的戲「白色城市」進場排練,他們各忙各的,晨勉幾乎忘了祖。

回想起來,她後來的改變,是從一個反覆的聲音開始的,她不停聽到有人問她:「妳要妳這個人生嗎?」「可以嗎?」「跟我一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