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

變換城市,是那幾年她最重要的生活經驗。六月底,往機場高速公路兩側,她抵達初,盛開的杜鵑花期已經結束了。

那次台灣休假,她整整停留了二個月,一個人——她和「她的晨勉」。她的身世當時等於空白。她二十五歲那年母親死在牢裡,帶大她的外婆三年前過世了,她唯一的妹妹遠在英國,至於父親,她對他的記憶是五歲時看到的從不發脾氣毛髮豐茂白臉男人。

有另一個晨勉,是她大學畢業出國前最後一次去監牢探望母親發生的。有人喜歡幻想自己存在另一度空間,以便偷窺別人:她不是,她不要不真實的東西。她無法不親眼看見自己的命運,又需要另一種人生的情況下,她有了另一個自己。與她經歷相反的霍晨勉,她所構築。她曾經問那個晨勉:「你要你這個人生嗎?」晨勉沉默。她說:「至少還有人問你要不要這個人生。」她和晨勉初步交談居然毫無窒礙。以後,命運是她們兩個人的事。

她母親過世前,關於他們家,一切都是聽來的,但也傳不遠。傳說父親有荷蘭血統,母親則從小性格就怪異。她母親考完大學去加工廠等待當大學生時認識了父親,不等放榜就住在一起。懷上她,母親不肯拿掉才結的婚。她年輕的父親開貨車,沿途找女人,若無其事回到家,一問便招。他父親從不說謊,認為麻煩。父親二十七歲那年,她母親殺了他,被判無期徒刑。

別人孩童時期,未必會去想自己的父母為什麼在一起,她和晨安一向知道,她的母親和父親是性。外婆常說她個性是母親的翻版,沉默異於常人,旅行異鄉啞了口的外國人。她和晨安急於長大,力氣用在別處,一路前三名上去,在學校累積了無數傳奇,寒暑假最重要的功課是每週去監獄看母親及打工。鄰居都說罪犯的孩子特別聰明,她們什麼工作都做過,電子加工、食品製造、路邊攤洗碗,充滿機動性。她們把每一毛錢都存起來當學費。她自己這輩子,性格最沒受分裂的,是對待金錢的心理,她從來不因為受過錢的罪而覺得苦,她由錢看到到的只是錢。

事件過程中完全不受影響的,是她們母親。母親在牢裡停止了生長,晨安說因為沒有性。母親不怕麻煩的留了長髮,每次會面,單薄清麗的臉龐彷彿越長越小,她和晨安固定結伴去,然後隔周輪流進去一個會客。有時她外婆也去,她母親並不太說話,完全沒有當母親那套叮嚀。會客的時間感覺是片段、片段的靜止在飄浮,但是並不特別漫長。她總側耳傾聽別人講什麼,旁邊說:「我們很好,你在裡面別擔心。」她心底複述一遍,她從來沒有學會與母親交談,但是她非常盼望和母親隔週一次的會面,她感受得到母親的本能,母親似乎也在沉默地輻射。

她大學畢業後出國唸書,出國前去看母親,母親問她念什麼?她說:「心理。」那年她母親外表退到幾乎和她一般年紀,甚至比她小,因為神情。她和晨安面容似母親,白則來自父親,她們遺傳母親的相貌,母親卻像她們犯了錯的女兒。母親第一次開始敘述準備多年的話,包括告訴她和她父親未結婚前去住旅館的事。打工的生活非常沉悶,她主動地帶他去旅行,性的國度旅行——她一直就瞭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晨勉絕對相信因為某種力量,使母親未接受太多啟發,即有能力分辨感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她母親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感情。她母親甚至到那地步,渾身仍沉默而堅定地釋出一股對愛的神秘信仰氣息,並且因為這份信仰,使她一直保持年輕。

會客時間結束,她母親率先站起身,毫無眷戀:「我寧願你們一切像你爸爸,而不是像我。你父親是個很有活力的人,充滿了變化。他能控制我們的關係,卻無法控制自己該去的方向,我們無路可走,他必須把我們推到沒有空間的地步。」母親一直懼怕沉悶的生活,她想到母親在牢裡,那裡什麼變化也沒有,生命裡最小的空間。就在那一刻,那種痛,晨勉生出另一個自己——正與美麗、不解憂愁、重視兒女前途的母親在家裡話別。她將出國讀戲劇,晚上全家人——父親及弟弟將到餐廳聚餐。這個晨勉個性明亮,舉止神秘、處處流露一種矛盾性格散發出的迷人氣息,並且,她嚮往作夢的能力。這個晨勉,將不懂感傷。那是第一次她和「真實的晨勉」互相凝視。「真實的晨勉」,晨勉望著母親青稚的臉龐,透過「真實的晨勉」,傳達生命訊息,完成另一種生活。她剛確定了一件事——那個晨勉將隨她一起呼吸,填補她的空白。她說:「媽媽,再見。」

她母親心底並沒有她和晨安,母親只是活著,思念她父親情感上的對,藐視自己殺掉他錯了這點。她母親只思考一件事,最後告訴了她及晨安。

她在國外兩年,晨安大學畢業出國前夕去看母親,母親亦說了同樣的話,晨安上飛機後,母親在牢裡自殺。她在國外一直保持每週打一次電話回家的習慣,外婆不認識字,她非常不放心外婆和晨安,母親死時,晨安仍在飛機上,她外婆不要她回去,一切都在外婆預料中。老人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回來也改變不了,現在我反而心定了。」她發現他們家最瞭解母親的,是生母親的外婆,她也才明白她母親第二度活著是為她和晨安,沉悶的活著。

晨勉拿到學位,一天都沒有多留。「真實」也該念完書回國了吧?沒有事情發生,她暫時無法看見另一個秩序。她回國後,在一家外商公司作市場分析,把外婆從南部接到台北住,跟以前的背景整個切除了。她並不隱藏自己的身世,但是她總不能碰到人就講,找到依靠後,外婆很快變成平常一般老人,迅速衰弱下去,開始不時嘀咕女孩子婚姻最重要。她和晨安都大了,外婆便加速老去。親眼看到外婆來日無多,她非常不安,她必須擋住外婆老化的速度,她和晨安商量她們之一盡快結婚,安慰老懷。

晨安動作神快,放話將和英國人亞伯特結婚,晨勉由衷大笑道:「你跟外國人結婚等於沒結婚,外婆哪懂洋文。」晨安說:「真是!那這個算了,我另外再找。媽說爸爸那種男人好,有活力,不懂方向,我只遺傳了不懂方向這點,我再試試看,也許媽講得對,有活力的,就不懂方向。」她們現在比較能開自己的玩笑了。她說:「外國人就外國人吧!我連半個外國人都找不到,也許這樣亂搞,結局好點。」她那時不知道,她說的正是自己。

晨安要外婆一定主持婚禮,婚禮在英國倫敦近郊一個小城舉行,晨安將住在那兒。

外婆第一次坐飛機出國,那簡直是天大的事,老太太甚至要晨勉教她幾句洋文。晨勉教了以後,老太太回復小女孩時期求知精神,整天背整天忘,晨勉興致亦佳,又教了幾句。結果她外婆從搭飛機到目的地全沒教晨勉嚇過,她說什麼海關及空中小姐都懂,她外婆的意志力,她是見識到了。

老太太很喜歡洋孫婿,當場賞了個大紅包,洋人天生對金錢自有衡量標準,也很歡天喜地,反正是作戲,她則暗暗覺得心悲,她外婆是真心的。她外婆一輩子沒真正高興過幾天,全教那幾周給佔了。晨安偷偷告訴外婆她已經懷孕。外婆笑著罵:「遭天雷噢!這樣沒規矩!」她知道外婆是高興的,有個親人比丈夫更親陪晨安,晨安的「成就」顯然是大過女兒的,又有學問又嫁得好。反正那段時間她們整天鬧,又吃又喝又玩,完全不像她們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來參加婚禮。沒有內容的日子更累人,但那一刻真希望外婆能留在英國別回到台北的輪迴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問晨安:「你會一直愛亞伯特嗎?」

晨安:「什麼一直,我從來沒愛過他!」

她一點不驚訝:「那孩子呢?」晨安:「哪有什麼孩子,哄阿媽開心罷了!」抬起頭笑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才不要真的愛上人呢!」這句話多年來一直最教她心疼晨安。晨安不是沒有愛的能力,是壓抑自己愛的能力。於是她決定帶外婆回台北。她明白再演戲下去,就要穿幫了。

晨勉在機場,透過出、回國的人群面孔,明白「那個晨勉」已經回來了,憑關係進了國家劇院,穿過她,熱鬧無憂地結了婚,先生叫馮嶧,她老了,他們還年輕,關係牽絆地活著,從來不缺乏情感。她的「那個晨勉」天生明快,敏於嗅聞真實的情感。

她回台北後,又碰過幾個男人,她發現自己這輩子比別人更容易碰見男人,她不拿這當回事罷了。事實上她也還年輕,才二十六歲,但是她比別人更注意結婚這件事。她需要情感,她十分知道這點,不是急,是無法想像那種全新生活,多麼遙不可及。她那股深沉的對命運質疑的味道、恍惚、神秘,無法複製或大量打造,使她更吸引人。男人覺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沉默、思考而且善於承擔。更因為她漂亮得不俗,他們相信那完全因為她的想法,而使她有不同的容貌。

毫無個性可言的生活方式,晨勉失去了另一個晨勉的消息。唯一的生機是晨安在該生孩子時,寄來了和嬰兒的合照,不知道從哪兒借來的嬰兒,完全是張洋娃娃臉,晨安公然行騙,但是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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